纪德的《刚果旅行记》 文 / 叶灵凤
纪德的《刚果旅行记》
这是法国文坛有名的逸话之一：安得烈?纪德年轻时候曾想到刚果去采
集蝴蝶标本，当时他只有二十多岁，不料这愿望迟迟未能实现，直到他在一
九二五年终于有机会去刚果旅行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个延迟了三十多
年才能够实现的愿望，虽然已经将他当初要到刚果去采集蝴蝶标本的热忱大
大的打了折扣，但却使他获得了另外的一种收获，那就是见到了在当年法属
刚果和比属刚果的区域内，殖民主义者对刚果土人所施行的榨压手段，以及
种种暗无天日的残暴和不公正事件。这使得纪德不能无动于衷，因此在他回
国后所写的那部《刚果旅行记》里（一九二七年出版），其中虽然也提到了
刚果那种色彩瑰丽的大蝴蝶，但是大部分的篇幅都是叙述刚果土人的生活，
在殖民主义者榨压磨折下的悲惨苦痛生活。
一到刚果，纪德就旁听了一个年轻的法国军官被控虐待下属案。从案情
中透露，这个军官要他属下的土籍兵士的妻子，每晚轮流陪他睡觉。兵士们
起初敢怒而不敢言，但是一有机会，就联名控告他虐待。这个军官后来被判
了一年徒刑，但是随即又宣布缓刑。纪德说："我无法想象在场听审的许多
土人，对于这次审判的观感如何，桑布莱所获的处分能够满足他们的正义感
吗？"
在旅行途中，纪德和他的同伴被一个土人村长在半夜里吵醒，村长向他
控诉，说是有一个白人军官带了两名兵士，到某处村上执行集体惩罚，因为
曾经命令村人要迁移到另一个新的垦植区，他们由于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种植
物，又由于新的地区的居民部落与他们不同，要求免除徙置。不料被认为违
抗命令，因此派兵来执行集体惩罚。这个黑人村长告诉纪德，当那个白人军
官和两个兵士抵达村中后，就将村上的十二个男人抓住，捆缚在树上，然后
开枪一起打死，随后又用刀将所有的女人一起杀死，最后捉住五个孩子，将
他们关在一间茅屋内，然后放火将茅屋烧了。村长说，这一场惩罚一共杀死
了三十二个人。
这人所以半夜里赶来控诉的原因，是因为见到纪德一行人坐了当地长官
的汽车，知道一定是要人。他知道天亮以后就不会有机会容他说话，所以趁
夜唤醒他们。
果然，纪德说，这个村长第二天就被捕入狱，并且连同他的家属也一起
被捕。虽然纪德曾写了一封信给他带在身边，要求当地总督保护这人，可是
并不生效。
纪德在刚果旅行了不久，就发现在白人之间有一种极占势力的见解，认
为对待黑人，一定要用暴力，使他害怕，然后才可以建立自己的威信。一个
比籍的医生就向纪德力言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认为不仅要用棒头，有时就
是流血亦所不惜。他说他自己有一次就打死一个黑人，不过赶快声明，这并
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搭救一个朋友，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这个朋友就完
蛋了。
纪德说，在刚果的白种人，不仅官员如此，就是商人也是如此；不仅男
人是如此，就是女人也是如此。他们对于所雇佣的黑人没有一句好话，当面
叫他是"浑蛋"，骂他是贼。纪德见到一位太太当面叫她的黑种仆人是"贼"，
十分表示诧异，可是这位太太说："这是这里的习惯。你如果住久了也要如
此。你等着瞧罢！"
纪德说，他在刚果住了十个月，始终未更换过他的仆人。他从不曾骂过
他们一句，也从不曾遗失过任何一件小东西。他认为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白种人不仅垄断了刚果市场，将欧洲无法销售的次货运到刚果来，用高
价卖给黑人（纪德在船上曾发现有一批过了期的欧洲坏罐头，正运到刚果来
卖），并且在刚果市场上，压低土人生产品的市价。也许有人以为白种人在
非洲殖民地买东西，一定比土人所付的代价为高。不料情形恰恰相反。纪德
说，一只鸡的价钱，如果黑人自己买，要三法郎；但是如果是白人买，只需
一个法郎：因为法律规定白人向土人购物应享受优待。有一天，纪德所雇用
的刚果仆人就请求纪德给他去买一只鸡，这样他就可以便宜二个法郎。
在刚果最使纪德惊骇的现象是：白种殖民主义者对于黑人童工的虐待。
他曾见到一群驮物的童工，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纪德
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干，他们伸手接了便往嘴里送，一句话也不说，一点表
情也没有，完全象是"家畜"一样。询问结果，这一群童工已经五天没有正
式吃过东西了，据说他们都是逃犯。
又有一次晚上，他们发现卫兵的营地上锁了一群孩子，男女都有，年纪
不过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纪德找了一个通译去问这一群孩子，知道他们是从
不同的村庄上抓来做工的，没有工资，而且六天没有正式吃过东西了。纪德
决定第二天去继续调查这事。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一群孩子已被急急送
往别处，那个土人通译也被捕入狱。
这是纪德三十多年前在刚果所见到的情形。三十多年来，殖民主义者在
刚果的压迫只有变本加厉。直到最近，民族自觉的火花才照亮了黑暗的非洲，
这醒觉将是任何高压力量不再阻挡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