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轩
翠微轩 欢迎您!
翠微轩 > 华人文学 > 风从脚下过

第二十六节 文 / 邓一光

    小姨死了。

    没有人通知鲁辉煌,他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小姨去世的消息,自己赶到了殡仪馆。

    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武斗,手头上有人命案,鲁辉煌在“文革”结束后坐了七年牢。从牢里放出来后,他失去了公职,一度靠着到处混嘴上饭过日子,人变得有些神神道道的,越来越猥琐。据说他混得最好的时候是改革开放以后,他给一个从纺织厂辞职出来开服装厂并且发了财的女老板当公关先生。那个女老板年轻的时候爱好过文艺,做过演艺梦,属于怜香借玉一类的。姑念鲁辉煌过去正经唱过戏,是本市有名的演员,有点身段底子,女老板让他在一群粉头小生中做领班,领导一群服装架子,每月能挣两千来块钱的薪水,另外公司里若是来了重要的客人,而客人若是喜欢听个戏什么的,就招他来酒宴上唱上一段,凑个热闹,顺便混个吃喝,如果哄女老板和客人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得到两个赏钱。

    鲁辉煌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了好几年,渐渐学会了喝酒,而且酒量越来越大。他没有再结婚,单身过,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有几次结了婚又离了婚的原京剧院青衣演员王环来找他,他和王环去酒吧里喝酒,两个人说一些过去的事情,慨叹几声,落几滴泪,再相对无言地喝闷酒,喝得大醉了,谁兜里有钱谁就付帐,没有钱,鲁辉煌就把手上的潜水表抹下来,往柜台上一放,说,下次一块结,然后出门,招手拦记程车,各自回家睡觉。酒店的老板熟悉鲁辉煌,也不是第一次见他喝成这样,笑一笑,让吧台收了鲁辉煌的表,放好,等他下次带了钱来赎。

    有一次,鲁辉煌的女老板签下一大笔单,高兴了,自己开着车,带上鲁辉煌,去了一家夜总会,开了一间包房,要了几个清淡菜、一瓶酒,庆祝一番。几杯下肚,女老板人有些微醺,半躺在沙发上,要鲁辉煌坐到她身边去。鲁辉煌不敢怠慢,连忙从餐桌边起身,坐到女老板身旁。女老板醉眼朦胧,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在他脸上摩蹭着,说,可惜,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凭你这副皮肉,我就把你包起来了,何苦秋霜满面的还在道上混?你说说,你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那天鲁辉煌将女老板送回了家,又回到了夜总会,大醉一场。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不断泪流满面地对人说,我没有遇到好时代,我真是亏得慌呀!

    没有人搭理自己找到殡仪馆来的鲁辉煌,他非常殷勤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别人都不理睬他,他也不怎么在乎,是一副死了脸皮的样子。在排队等待火化的时候,他粘到我身边,找我讨了一支烟,叹了一口气,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和你小姨结婚的时候,我正经是个童男子呢,我从来没和一个女人睡过觉。看我脸色不对,他又马上转了话题,很知心地对我说,你小姨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一个悲剧,她害得我也成了悲剧,她当年哪怕是灵活一点点,通融一点点,又何至于有今天呢?

    叶灵风是除了我们自己家人之外来的老人中我惟一见过面的。

    叶灵风是直接从机场赶到殡仪馆的。我们家给何同志发了一份电报,他从何同志那里了解到电报的内容,在最后的时刻赶来了。按照租用告别室时留下的登记,他很快在殡仪馆里找到了我们。我走过去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立刻认出我来了,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把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阴着脸一声也不吭。

    那次在北京看了那场试验话剧之后,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第二天就离开北京,回到自己的城市。我的女孩骑一辆本田赛车到机场送我。她骑得太快,在路上被道路检测仪测出来了,让警察追上开了代理单。女孩后来不思悔改,仍以那种追星超月的速度飙。出了三环后,她把风镜严了严,猛轰油门,突然对我大声说,那个灵风,他算个爷呢!风太大,我没有听清。我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她说,他在这条道上名气忒大,是个生死予夺的主儿,昨晚我才知道,我妈就是他二十年前给勾兑成大牌的!她那么说着,一偏身,带着我从一辆奔驰的里道超越过去,差点儿没把那辆奔弛逼上护栏。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叶灵风,只是在各种媒介中得知他的消息。他就像一株老来红,越老越红,如今火得要命,有好几部新编历史剧和荒诞剧在北京最卖座的剧院里上演着,并且桃李满天下,而那些剧评家,我是说那些名气最响亮的剧评家,他们则以替他的剧本写赞美和歌颂的文章为荣。我有一次在车站等车,买了一份报纸,看过其中一篇吹捧叶灵风的文章,它的标题是:《惟君独走冲尘土,下马桥边报直回》。我对戏这玩艺儿一窍不通,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说不好文章写得怎么样,我只知道文章里说的叶灵风,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一个。

    小姨火化后,叶灵风要赶去机场。他来的时候就订好了来回机票,要乘当日夜里的飞机飞回北京。

    离开殡仪馆之前,叶灵风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我原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比如说,他那里还保存着小姨的一些遗物,在小姨去世之后,他准备把那些遗物交还给我们这些亲属。可我错了。他没有什么遗物,也没有打算把什么东西交给我们,他只是扬了扬下颏,很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话。他头发雪白,气宇轩昂,这使他身上始终不渝的那种忧郁更加强烈了。

    他从北京来,马上要回北京去,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惟一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我得承认,有一点他和小姨极其相像,当他们受到外界挑衅的时候,或者他们想要表示自己的不沟通的时候,他们俩都爱高傲地扬起他们的下颏,像一只美丽的梅花鹿。

    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是:请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梅琴的孩子吗?

    焦柳没有来,瘫痪在几千公里之外一座城市某一家医院的某一张病床上。

    四清之后,焦柳重新复出,但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焦柳再一次坠入深渊,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焦柳才和所有关进牛棚里的人一起得到解放,另一批人则替代他们进了监狱或者是牛棚,那些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整过他们的,其中有不少人是他们更早一些时候的战友。

    焦柳解放后重新恢复了工作,但是他没有工作多久就休息了,据说这一次是他主动要求休息的,按照当时干部离职休息的年龄来算,他算是比较早离开领导位置的人。

    休息后的焦柳开始学着养花养鸟以及钓鱼。他把他住的那个院子和他的家弄成一个花园的样子,把自己的日子弄得很休闲,是个真正的寓公了。他还参加了老年书画大学,学着画竹子和描字帖,在画竹子和描字帖之外,也跟着人学打太极拳,总之是迷上了养身之道。

    据焦建国说,焦柳老是害怕饿,一天到晚不停地吃,他一个人过日子,却给自己买了两个冰箱,两个冰箱里鱼呀肉的塞得满满的,稍有空隙,他就去菜市采买,把空缺扑上,以至于两个冰箱里整年整月都装满了食物,冰箱一开,屋子里就立刻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动物尸体的腐败气味。焦柳对饥饿十分恐惧,整天除了养花种草、画竹描帖,就是弄吃的,吃也没个准,想起来就吃,有时候半夜里醒了,还要爬起来下一大碗馄饨。这样吃下去,终于把胃给吃坏了,因为是一个人在家,没人管,到第二天才被休干所送报纸的通讯员发现。把他拖到医院里,先保守治疗了一段时间,没见有什么效果,不住地吐血,后来做了胃切除手术,手术后,人立刻萎缩下来,还是想吃,却什么也吃不动了,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发呕,人很快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再后来由人引荐,跟上了一个师傅,练上了一个什么功,先前师傅还夸他有悟性,提高得很快,说要是照此练下去,保准能练成气候。他听了师傅的话,越发是练得上心,谁知没练上两年,就把自己给练到床上去躺着,再也动弹不了了。

    焦柳一辈子没再娶。焦柳说,女人全是靠不住的,当她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棵大树,当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一只兔子,再英雄的男人,落到女人手里也得糟蹋了。

    焦柳这话是对他的儿子焦建国说的。

    焦建国知道焦柳瘫在床上后,专程去了一趟焦柳生活的那座城市。焦建国那时已经成了家,全国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学校里,现在是副教授,分了三室一厅房子。焦建国对焦柳说,他想把他接走,接到他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让焦柳和他一起生活,自己好照顾焦柳。

    焦柳对焦建国说,你别说照顾我的屁话,你要直说了我还兴许信了你,你说照顾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呀?我懂,你是看我没两天日子好活了,想着我的存折,对吧?小子,我也把话给你说实了吧,我这一辈子,是爹妈生的,党培养的,其他再没人管过我,再没人真心疼过我,爹妈早入了土,我想要孝敬也来不及了,党还在,我那两个积蓄,我死了以后谁也不给,全交党费,让你们这些拨拉着心珠子算计着我的人空喜欢一场。

    焦柳说罢哈哈大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焦建国二话没说,甩门就走,当天就买了车票回来了。

    满都固勒是最早赶到我们这座城市的。

    前顾委成员如今已经明显衰老了,身体有了很多的毛病。在知道小姨去世的消息之后,他服用了一粒进口的心脏病药,挺了过来,然后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满都固勒坚决要来给小姨送行。他的家人反对。他发了脾气,摔碎了一只青瓷花瓶,还把几个阻止他的孩子臭骂了一顿。后来家里商量了两天,决定让老伴陪同他一块来,这才算把事情了结了。谁知满都固勒一到我们这座城市里就犯了病,是心脏病,人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这种情况不能参加任何活动,尤其是那种有可能刺激病人情绪的活动。

    也就是鲁辉煌给我说过那番有关悲剧的话然后消失掉的时候,我接到满都固勒的老伴从医院里打来的呼机。我去回了机。

    满都固勒的老伴在电话那头惊慌地说,小四,你能不能来一趟,你满伯伯不好了!

    我说,怎么个不好法?

    她说,他流泪。他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坐在那里流泪。他一直那么流着。

    我说,就是流泪吗?

    她说,是。

    我说,小姨还没有走,我得送小姨,我晚上来看他。

    她说,那你满伯伯怎么办?

    我说,让他流吧。

    我说完就收了线。

    焦建国始终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谁打搅了他的正常生活似的,一到殡仪馆就板着一张脸,开始是和谁都吵,把殡仪馆的人弄得很敌视,处处找我们的麻烦,弄到最后,连接人的司机都被他无缘无故训了一通,后来我上去把他推开,自己来操办那些事,他就一句话也不说,躲到一边抄着手望天去了。

    我也烦。

    我烦透了。

    小姨在医院里时我一直守在那里,焦建国去了两次,以后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了。他借口说他带的两个研究生要答辩了,正让他看论文,他自己还有一本书等着看校样,出版社在后面催着要稿,忙不过来。

    小姨去世后我打电话给他,要他以家属的身份来医院办手续。

    他说,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前两次也说死了,结果没死,耽搁时间不说,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我说,人是凌晨走的。我太困了,出去抽了支烟,靠在椅子上睡过去了,人走的时候我不在她身旁。

    他说,这样吧,你先办着,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完以后再赶过来。

    我说,你得快点,要给小姨换衣服。

    他说,换什么衣服?

    我说,人走了,你得给她洗一洗,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他说,又不是出生,搞那么麻烦干什么?我是研究哲学的,我不讲那一套。实在不行,你帮我请一个钟点工做了得了。

    他说完就放了电话。

    母亲和大姨赶到医院后,听了我的复诉,叹息说,如果小姨的儿子不愿做,那就我们来做吧。

    我对母亲和大姨说,不用,还是我来做。我对母亲和大姨说,你们都管我叫小四,只有小姨管我叫四儿,四儿四儿,好歹我也算个儿子,我就做了那个儿子吧。

    我做着小姨儿子的时候,小姨她很安静,人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起小时候舅舅们说过的那句话。小时候我问舅舅们,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女人,谁最美丽?舅舅们说,如果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女人安静着,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最美丽的是你的大姨;如果她们动起来,比如说她们像风或是像马,不用说,那准是你的小姨。现在美丽的小姨不动了,她躺在那里,不再像风也不再像马,我说不出她为什么会这样。我用给小姨洗脸的毛巾捂着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

    本来事情已结完了,小姨火化后,骨灰出来了,殡仪馆方面用我们事先选好的盒子盛了,交给我们亲属,大家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准备分手。

    大姨把骨灰盒捧着,走过去交给焦建国。

    焦建国不接,说,给我干嘛?

    大姨愣了一下,说,建国,这是你母亲呀?不给你给谁?

    焦建国说,这玩艺儿给谁谁要?交几个钱寄存在公墓里,又干净又省心,你让我拿回去有什么用?

    大姨有些颤抖地说,你母亲刚走,好歹让她在亲人身边待待,要不你也忍心?

    焦建国说,理论上讲她是我母亲,但她又管过我多少?

    大姨说,建国,这种话你可不该说,你母亲一直供你上学读书,她送你上了大学,出国深造,你结婚的时候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她怎么没有管你?

    焦建国喊道,你们只看到这个,你们怎么不说说,她是让我在一种什么样的畸形环境里长大的?!她这个母亲有过什么责任感?!

    我扑过去,一把揪住焦建国的衣领。我咬着牙说,你小子欠揍!

    焦建国说,你敢!

    我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把他扇倒在地。

    焦建国爬起来,抹一把鼻血,扑向我,说,操你妈,你一个下岗工人也敢动手打哲学教授!

    我说,我就偏创造一个特色出来让你看看!说完我又照着他的下颏狠狠地来了一拳,再次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扑过去往死里踹他。

    几个家族里的年轻人上来阻拦,老人们则站在一旁没有动,殡仪馆的人走过时只是朝这边轻描淡写地看上一眼,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走过去。

    这里是殡仪馆,在这里打架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小姨弥留之际时,有一次我给小姨洗脸。我用温水沾湿了毛巾擦拭她的额头。我擦拭着,小心地把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拈起来,捋顺到头发中间去。我在那个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幻觉。我看到小姨的头发不是我习惯的花白色,而是青青草地的绿色,它们葳蕤荏苒,已经长出了草原铺天盖地的样子,在那中间,盛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有七色的蝶儿飞起来,翩翩的,然后是鸟儿的鸣叫声,是草原上盛产的那种百灵,它们从蝶儿中间穿过去,啾啭着,插入云际……

    小姨在那个时候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小姨冲着我困难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小姨她说的是:四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草原了。

    1999年8月8日稿于汉口花桥

    1999年11月29日改于汉口花桥

    (本文略有删节)

    (此文原载于《百花洲》2000年2期)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全文阅读 | 加入书架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书页 | 返回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