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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摸门钉儿 文 / 关仁山

    麦兰子刚从县城开会回来,兴致勃勃地往家走,快到家时,碰见大雄闷闷地蹲在门口。大雄黑着脸,不断地吸烟。不知怎的,麦兰子一看见大雄,就想起粗野丑陋的东西。大雄看见麦兰子,急忙站起来说:“兰子,你可回来啦!”麦兰子看着大雄的脸色不对,惶惶地问:“大雄,出啥事儿啦?”大雄示意麦兰子赶紧关门。麦兰子将门关严,拉着大雄的胳膊进了院子。

    院子很乱,屋里也很乱。这几天,七奶奶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麦兰子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望着唉声叹气的大雄。大雄夺过麦兰子手里的衣裳,焦急地说:“天都塌了,你就别管衣裳了。”麦兰子怔了怔问:“大雄,到底出了啥大不了的事儿?”大雄的额头淌汗了:“村东头老崔家,你知道吧?俺们开发泥岬岛,引了五千伏超高压线从老崔家房顶穿过,本来房子应该拆迁,因为拆迁费争执不下,崔家告状,乡里派你来解决问题。房屋没能拆迁,四喜他们就强行送电,崔家人受到高电压辐射的伤害,头昏恶心,崔家老母亲几次击倒,今天上吊自杀了!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范书记火了,让村里把事情压下,因为是你负责这个问题的副乡长,所以,俺怕呀!怕毁了你的前程哩!”

    麦兰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既恐惧又茫然。

    “兰子啊,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就看咱麦家咋运作了?”大雄说。

    麦兰子瞪圆了眼睛:“运作?人命关天的事儿,还小得了?”

    “别忘了,这是在咱雪莲湾的地埝儿。有你丈夫,还有你七奶奶的白纸门!”大雄很优越地说着,脑子里灵活地转动着。

    “白纸门?白纸门是平息这事儿该用的物件吗?”麦兰子愣了。

    大雄说:“非常时期,啥都得用!”

    麦兰子说:“崔家就听俺们的?即便俺们买通了他们,那俺们的良心呢?”

    “俺的傻媳妇啊,良心?先平了事端,你再给俺讲良心吧!”大雄说着,耸起了弓一样的眉毛:“你这就喊爷爷回来,让他赶紧从海边回来!”

    麦兰子忽然抬了头问:“别提爷了,他捞尸体都捞疯了,哎,范书记是啥意思?”

    “赶紧平息呗!你完了,俺也够呛,俺们都是责任者!”大雄说。

    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非常混乱。这个时候,崔家大婶的面容就跳到她眼前来了。

    大雄的手机响了,他悻悻地走了。

    没容麦兰子有片刻的安宁,七奶奶拄着拐杖进来了。

    七奶奶见了麦兰子就喊:“兰子,今天是啥日子?你知道不?”

    麦兰子没有吱声。

    七奶奶蠕动着嘴巴,晃了晃纸白的脑袋:“今天是摸门钉的日子!兰子,前些天大雄找过俺了,他很想跟你要个孩子。你们结婚好几年了,该要个宝宝啦!”

    麦兰子一想起那个技术员江雪敏,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难看地说:“摸门钉?要孩子?他爱找谁要就找谁要!俺不给他生!”

    七奶奶愣住了。七奶奶这几年对兰子很有意见。麦兰子故意躲避七奶奶。麦兰子当官靠的谁?还不是靠的爷爷?爷爷靠得谁?还不是德高望重的七奶奶?这孩子咋越长越糊涂了呢?可是,七奶奶哪里知道麦兰子的政治生涯遇到了难题,甚至是灭顶之灾。这个坎儿如果迈不过去,恐怕就真的栽了。谁也救不了她,白纸门更救不了她。麦兰子没好气地说:“俺都急死了,不摸不摸!”七奶奶没恼,慢悠悠地说:“兰子,奶奶知道你忙,奶奶也知道你这黄家媳妇当的不易。可是,你爷,你七奶奶,俺们都盼着你幸福啊!这门钉儿说啥都要摸一摸的!”

    麦兰子望着七奶奶,心里有一股温情。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奶奶啊!她强装出笑脸说:“好吧!奶奶!”

    七奶奶笑了。“摸门钉”被纳入七奶奶的白纸门系列民俗,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实际上,历史上早就有。门钉俗称“浮钉”。其来源同鲁班发明铺首的传说搅在了一起。鲁班创制铺首,门钉也模仿螺狮。宋代程大昌著《演繁录》记载:“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今俗谓之浮钉也。”门钉装饰在门扇上,如浮于水面的泡。明代沈榜《宛署杂记》说:“正月十六,或六月十六,妇女群游,祈免灾咎。暗中举手摸城门钉,摸中者,以为吉兆。”所以,结伴而行的妇女们,都试一试运气,去摸城门门钉,摸中者欢声笑语,该是富有情趣的场面。“摸门钉”在雪莲湾也获得了神秘的意味,摸一摸,有病者去病,无子者得子。这个风俗还隐含着生殖崇拜的遗风。明崇祯年间,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记,正月十五前后摸门钉儿,妇女们“至城各门,手暗触钉,谓男子样,曰摸钉儿。”城门门钉的造型和体量,容易使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因此,女人摸钉儿总是要案暗暗地摸,心暗暗地喜。为此,七奶奶还能哼唱一首《门钉小曲儿》:

    姨儿妗子此门谁?

    问着前门佯不知。

    笼手触门心暗喜,

    郎边不说得钉儿!

    在大雄的小楼装修的时候,七奶奶就留意给白纸门上装上了门钉。七奶奶设计门钉的数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北京故宫的宫门,两种门饰很醒目,除了铺首,就是金光闪闪的门钉了。门钉纵横皆成行,圆圆的,鼓鼓的,与厚重的门扇相称,足以壮观瞻。故宫每扇大门九排,一排九个钉,一共九九八十一个。在古代,“九”是最大的阳数,象征着“天”。七奶奶喜欢大雄,盼望大雄生活幸福,有个好的前程,也破例给设计了九排钉。当时,大雄正信“十三咳”的,七奶奶把含义一讲,大雄同样美成熊了。

    麦兰子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茫然中,七奶奶张罗着“摸门钉”了。七奶奶让麦兰子用红布条子蒙上眼睛。她很配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七奶奶说:“兰子,可以摸了。”麦兰子默默地朝大门走去了。刚才的突发事件,她的心态不静,所以行动就很笨拙。她曾经把摸门钉儿看成是个无聊的风俗。包括对白纸门,她对七奶奶非常爱戴,可是对七奶奶热衷的民俗存有疑虑。她像村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对待这些“老古董”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全信,她办不到。而她又不能确认这一切毫无道理。倒是七奶奶的旱船,她是从心底里喜欢的。麦兰子伸手摸着,糊在门板上的白纸已经脱落,门钉儿显露出来了,她用颤颤的手摸住冰凉的门钉儿,心里有一种屈辱感。自己是文化人了,还是党员了,是乡政府干部,怎么还跟着七奶奶信这些?

    麦兰子草草摸了门钉儿,伸手摘下蒙眼的红布条子,勉强笑了笑,可是,她脸上那种冰冷的、略带严峻的表情毫无改变。

    亲眼望见麦兰子摸了门钉儿,七奶奶才放心地走了。七奶奶走后不久,麦兰子瞅着白纸门发呆。这个时刻,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妹妹麦翎子的一场激烈争吵。那是去年寒假,麦兰子与麦翎子就发生了冲突。她知道妹妹发火时不顾一切。麦翎子胸中的火气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她心底里对姐姐和爷爷产生了反感。姐姐当官以后变了,变得不那么纯净了,刻薄,斤斤计较,盛气凌人。麦翎子猜想她的灵魂里有了污垢,该好好清洗清洗了。她对姐姐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姐,俺想在回学校之前跟你谈谈,既然今天来了情绪,俺就跟你先谈了吧!”麦兰子希望眼界开阔的妹妹给她指点迷津,就爽快地说:“你就说吧!”麦翎子脑子里呈现大鱼的嘴脸,就来了情绪:“姐,俺先问你一个问题,俺知道你向往文化,一直想当一个文化人,如今你当了乡官了,还管着文化人。可是,俺发现你离文化越来越远了,离正义和美好越来越远了!也许是你看到了更多的乡下的破落,乡亲们的痛苦和官场的腐败。也许你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灵魂而保全自己!也许你看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嘴脸,司空见惯了!可俺不你理解的是,你是麦家人,麦家人向来都像七爷、七奶奶一样坦坦荡荡的!可你和爷爷,为什么一当了官就变得麻木、残忍起来?”

    麦兰子的痛处被妹妹说中了。她愕然地往着麦翎子。

    “从你的眼神看,你对俺的批评并不服气。”麦翎子乌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就拿大鱼说吧,你们还是同学,可俺不明白你和爷爷为啥歧视他?他不就是蹲过监狱吗?俗话说,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哪!大鱼是贩了私盐,可他是从犯,而且改造好了,他不是坏人,那年风暴潮里堵豁口还当过英雄!据俺接触,他还是个有想法有才气的人!全村人除了疙瘩爷谁都不理他,爷爷又不给他机会。你说,这公平吗?他能不恨你们吗?”

    麦兰子惊讶了:“这是大鱼跟你说的吗?”

    麦翎子提高了嗓音说:“是,是的!过去他碍于俺是麦家人,心里的痛苦从来都是模糊着,忍着,不知是他跟疙瘩爷捞尸捞出了胆量,还是他这回忍无可忍了!反正他都跟俺说了!俺还为了维护你们跟他大吵了一场。”

    “俺看你是被迷惑了,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指责俺和爷爷?他不配!”麦兰子愤怒地说。

    “是,他不配,可是,这是民意!你能不在乎民意吗?俺知道你们当官的,丝毫不会因为普通人受苦而于心不安,你们最关心的是怎样消除异己,升官发财!可你要知道,一个人的生活背后总有人诅咒你,你活得快乐吗?”麦翎子往姐姐跟前凑近了:“俺看出来了,你不快乐,从你疲惫的身影里,从你矛盾的眼神里俺早就看出来了!何必呢?一个女人家连个孩子都来不及要,拼命地向上抓挠,你抓挠到啥时候才醒悟啊?”

    麦兰子哑口无言了。麦翎子的这句话骂到她心里去了,她心中感到特别的疼痛。请问自己:你有了地位,有了权力,可是你快乐吗?麦兰子并不快乐。好多与民对立的事情,还让她胆战心惊。妹妹看出了她内心的矛盾,内心的痛苦。“快乐”这个词在她看来是简单清楚的,可是,惟其简单清楚,她反倒犹豫不定,反而得不着,她常常给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个成功女性必然付出的代价!后来一想,并不人性化。这种复杂的现象总不能有这样简单而可怕的解释吧?

    沉默了三分钟。

    麦兰子没有料到妹妹对她这样残酷。当她碰到妹妹乌黑的眼睛时,心中感到特别的疼痛。这种感觉过去一直没有过。她生她的气了。但是,忽然间她听到一阵衣襟窸窣声,又听见突然出现的压抑的哭泣声。紧接着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姐姐——”麦翎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麦兰子紧紧地搂住了妹妹。

    “姐,都是俺不好,俺不说了——”麦翎子低声啜泣着。

    麦兰子哭了:“翎子,你长大了!长大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麦兰子跟麦翎子换了话题。麦兰子听说麦翎子研究雪莲湾的民俗。于是,就将一个郁积在胸中很久的疑问提了出来:“翎子,俺发现你很喜欢白纸门,喜欢摸门钉儿,喜欢七奶奶剪的各种符,俺今天到要听听俺们麦家大学生的高见!这有啥意义?有啥弊端呢?”

    麦翎子对于姐姐提出这种问题一点不惊奇,因为这与姐姐内心的矛盾有关。她边吃边说:“姐,咱雪莲湾的白纸门,门神,还有那些符,还有印、剑和镜等等,依附在七奶奶身上,好像带着迷信的特征。俺承认,是有迷信东西。俺看得出来,你进了乡政府之后一直在躲避着。其实,这没必要。你不仅伤了七奶奶的心,而且在思想上更加困惑。你想彻底躲开,是躲不开的,谁让咱们是跟着奶奶长大呢?”

    麦兰子说:“翎子,俺让你撇开奶奶客观看待这个问题。”

    麦翎子说:“好,首先说有迷信成份!但是,俺们不能简单地斥为文化糟粕,采取回避的虚无主意态度。这无助于认清它的本来面目。做为门文化,符咒文化,过去曾经广泛影响中国社会,包括政治、经济、宗教、民俗、文学等多个方面。它做为一种信仰的产物,在过去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给予人们战胜自然的信心和力量。你不就说过吗,七奶奶的红旱船换成了绿旱船,不知不觉给你了信念。比如门和符,还有一种心理功能。跟你说吧,当年俺和菊子高考落榜,想在海边自杀,就是俺的幻觉出现了七奶奶的护身符,才活了下来。当人们遇到打击、困难、有病或对事物不明确时,可以通过它减轻恐惧感,给人心理上的慰藉,增强了信心。”

    麦兰子轻轻点了头,说明她对妹妹的分析认可了。

    麦翎子见姐姐有了表情,继续说:“过去呀,神和符咒,还被做为农民反抗封建统治和抵御外寇的工具。比如东汉末年,朝政腐败,民不寥生。太平道的张角,利用符咒给百姓治病,联络群众发动了黄巾大起义。明末的白莲教徒中,也有人通过符术预测他人吉凶祸福来结社势力。对了,最明显的是义和团,他们用大刀跟敌人的洋枪洋炮干,就是把巫术当成信仰,一种精神支撑。还有哇,符术和其它术一样,是孕育科学时无法割断的脐带,有些本身就是科学的萌芽。晋代的科学家葛洪,从小就迷恋神行符,试制飞车。听说,你跟爷爷出国考察,奶奶还给你们做了一个神行符呢!”

    “快别说这事儿了,那次出国乡里差点把咱爷给撸了!”麦兰子嘲讽地说。

    “门、门神和符咒是一种民俗文化。谁又能敢否认呢?它不仅具有自身的文化价值,还成为开启文化宝库的一把钥匙。多年来,符一直被斥为‘鬼画符’,七奶奶虽说不画用剪刀,可道理是一样的。实际上,道巫的语言和表意符号,是完全可以破译的。符是文字组成的,并不是‘鬼画符’。你说咱七奶奶,她是鬼吗?她啥事不明白?俺们老师讲,符箓中还保留了大量古文字和文字变体,对于后来人研究汉字变迁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依俺看,与其说是巫术文化,不如说是文化巫术!文化象征!精神宗教!”麦翎子越说口才越好:“就说七奶奶的白纸门吧,那是俺们雪莲湾人的精神抚慰啊!太阳与大地,大地受到抚慰;大海与沙滩,沙滩受到抚慰;奶奶与俺们,俺们受到抚慰啊!”

    “翎子,你说的好!奶奶可没白疼你!”麦兰子眼睛闪动着泪花,惊叹妹妹有这样好的记忆。自己受苦受累供她读书,看来是对了。麦翎子才是麦家真正的希望啊!今天她的心受到了从没有过的震撼!

    在大雄回家之前,麦兰子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要在大雄回家以后,好好商议一下安抚崔家的事情。这个事情办不好,麦兰子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就是回去了,也无法跟范书记交待。可是,都三点钟了,大雄还没有回家。善良的麦兰子哪里知道,大雄偷偷行动了,他悄悄去了海滩,找到了疙瘩爷,大雄和疙瘩爷一起去了崔家。大雄和疙瘩爷向死人鞠了躬,疙瘩爷还暗暗哽咽了两声。然后给大雄递了个眼色,大雄就将三十万元给了崔家。崔家人没骨气,他们被买了,买得死死的。大雄还答应,为防高压线困扰,村委会马上给崔家拆迁房子。崔大叔还感激万分地说:“人死如灯灭,还送钱干啥?不怪麦兰子乡长,不怪她!再说,麦乡长没错啊,你们麦家永远是对的,不冲别的,就冲七奶奶俺们也不能说啥呀?”大雄和疙瘩爷放心落胆地回来了。疙瘩爷感觉没有什么不妥,村里的各种问题处理多了。他不会像麦兰子那样,他不痛苦,只是疲劳,痛苦的心早扔在蛤蟆滩了。当村官的时候,他彻底完成了思想转型,捞尸体又彻底把他改变了。临走的时候,疙瘩爷对崔大叔说了一句:“唉,兰子那孩子心眼好,她听说以后就病了!说不定她会来看望你们,她来了,千万别提钱的事儿,知道啦?”崔大叔连连点着头。

    麦兰子在家里没有等到大雄,却等到了崔大叔。一进门儿,崔大叔给麦兰子跪下了,崔大叔哽咽着说:“麦乡长啊,俺那当家的死了,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跟你没关系,跟你家大雄也没关系!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麦了兰子震惊了,急忙把崔大叔搀扶起来。崔大叔站立不稳,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出这事儿,对不起,对不起啊!”崔大叔说完就走了。老头稀里糊涂地来了,稀里糊涂地说了话,最后又稀里糊涂地走了。留给她的是既憎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

    麦兰子送走崔大叔,身体无力地靠着白纸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她胸脯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难以抑制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帘。她给别人造成了痛苦,自己也痛苦。

    “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沉默了!”她心里在热切地呼唤着什么。透过白纸门,麦兰子终于望见了自己的灵魂,一个充满污垢的灵魂!匆匆忙忙的日子过去了,她不会感到自己灵魂受害之深,今天的崔家事件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崔大叔的这一跪,使她厌恶自己了,原来还一心想着怎样避免即将临头的耻辱。该下跪的本该是她麦兰子啊!你没干好工作,你态度强硬,你凭借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逼得崔家大婶走投无路以死抗争。现在人家给你下跪。你麦兰子是个什么东西?

    麦兰子想起麦翎子说的话,在雪连湾,麦家人凭啥威风?凭权力?权力是谁给的?乡亲们赋予你的;凭白纸门?白纸门是七奶奶的宗教,不容任何人亵渎。麦兰子没能力回答妹妹提出的主要问题,或许是大鱼提出的问题:某些人凭什么歧视另一些人?比如歧视大鱼,歧视崔家,歧视别的人,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是丑恶的,它一旦被人穿上华丽的外衣,摆出一副优越的姿态,你就会对其崇拜了,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是非了。乡政府是权力象征,那里的人应该是精英了。可是,她感觉没有一点文化氛围,一些乡官骂人比渔民还粗鲁。官员们结成一帮一伙,官官相互,谋取私利。他们谁靠谁,怎么靠,靠什么,谁跟谁在哪个事件上凑合起来,又在哪个事情上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她都一清二楚。为了给农民减负,这个机构应该改革,应该精简了。

    有人望着麦兰子有点姿色,就千方百计地诱惑她,甚至偷偷朝她下手,要她的色。她要费尽心思巧妙地周旋,实在招架不住了也有“失守”的时候。她哭过多少回?乡政府是男人的圈子。如果当初留在文化站会好一些吧?这个肮脏的圈子,打着为人民服务的幌子,干了多少龌龊的事情?麦兰子都不敢想了。过去的日子里,麦兰子心里常常出现一股奇怪的苦闷感,感到无力,感到别扭,感到虚无,感到自己越来越与圣洁、正义、真理格格不入,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落差。看到这个落差,她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坐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麦兰子尝试过道德的自我修养,读一读书,别让麦家遗传的好德性混丢了!让自己变得好一点,对乡亲们好一点,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有时还冷丁冒出一个声音在她的灵魂里说:“你一个副手,你一个女人家,你又何必呢?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这样,都在幸福地堕落,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在她的心里,常有两种情感在斗争:一种是恶的情感;一种是善的情感。善与恶打得难舍难分不可开交,打来打去心中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绝望的时候,她在心里问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

    今天,麦兰子猛醒了,只有站在精神生活的至高点,才能看得清,才能鄙视它,所以无论你招架得住还是招架不住,你还是你,你都得承受。她已经长时间没有审视自己的灵魂了,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灵魂?剖析根源,除了体制上的原因就是自身的魔鬼!之所以出现今天这样丑恶的、拙劣的、讨厌的事件,是因为这些事件被异化了,往往被一些耀眼的光辉遮盖了,掩饰着罪行,这些罪行已经被人们司空见惯,不但没有收到惩罚,反而罪人有理,由人们想出种种美化的办法加以粉饰。麦兰子尝过无数这样的“恩惠”。今天崔大叔朝她一跪,不就是令她灵魂颤抖的“恩惠”吗?

    麦兰子猛打一个冷噤:该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麦兰子啊麦兰子,你不能跟爷爷一样丢了尊严,你肮脏的灵魂应该狠狠打扫一遍了,你要是还有麦家先人的血性,就不要这种“恩惠”,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勇于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丑恶,必须批判,必须谴责,毫不留情,只有这样才能找回做人的高尚和尊严!一个人连尊严都没有了,你还能为自己、为集体、为国家干什么?

    一声响雷,引出一场雪莲湾几年罕见的大雨。雨水在门楼上存不住,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顺着白纸门欢快地流淌。小村织在一面雨网里。由于路滑,麦兰子看见街巷里有人滑倒在地上。

    麦兰子浑身湿透了,还是一动不动。她的脸上却露出骄傲快活的微笑,因为她被拯救了!是的,今天是她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从这个时辰起,跟自己过去的灵魂断绝了,另一个全新的灵魂诞生了!由这个灵魂支配着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然而,新生活还没有到来,她甚至还不能清晰地想象出它将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已经对未来的新生活给予了神圣的认可。

    她既恐惧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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