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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秋天的落日 文 / 威廉·史泰隆

    康涅狄格。

    装着氰化钠的胶囊(内森说,这些细小的颗粒状的结晶体像溴塞尔泽一样平凡,遇水极易溶化)确实很小,比苏菲见过的其他药物胶囊更小一些,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所以当他用姆指和食指捏着这颗小小的胶囊,将它举在离她的脸仅几英寸远的半空中晃动时,她靠在枕头上,看着投射在它表面上的外面秋日树叶的极小的影子,那些树叶正被秋天的落日映得火红。苏菲迷迷糊糊地嗅到楼下厨房里煮饭的香味——面包,白菜的清香味,看着他手中慢慢转动的胶囊,脑子里的睡意像潮水般的退了下去。她清醒过来,一半是因为那声音,一半是因为光。她完全清醒了,耐波他安眠药迷人的蓝色恍惚一扫而空。不要吮它,要一下子吞下去,他告诉她,别担心,会有一点像杏仁一样的苦甜味,也有一点像桃仁,然后就一下子没有知觉了。——没任何感觉!——一瞬间的事,毫无痛苦。他说,可能,可能有几秒钟会感到难受——很不舒服——但就像打个嗝一样短暂。他妈的虚无!

    “好了,爱玛,我亲爱的,来吧——”一个嗝。

    苏菲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盯着昏暗中墙上挂着的一幅已经褪色的包着头巾的老祖母的画像。她喃喃地说,“你说过你不会的。很久以前你说过你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这样叫我。不会再叫我爱玛。”

    “苏菲,”他平静地说,“苏菲,亲爱的。不是爱玛,当然,当然,苏菲宝贝儿,苏菲宝贝儿。”

    他似乎平静多了,早上的狂暴和下午的狂怒都已平息,至少像他给苏菲服用的耐波他安眠药一样暂时平静了——那该诅咒的巴比妥放在他们俩都知道的地方,他们却恐惧地以为找不到了;但两小时前,找到了。他平静了许多,但她知道,他仍然精神迷乱。她很好奇地想:现在他表面上很平静,似乎不再令人害怕,她也不再感到什么威胁,尽管那颗带有明显威胁的胶囊离她仅六英寸远。极小的胶囊外皮上清晰地印着一串极小的普费泽的商标。他解释说,这是用来装小猫小狗服用的抗菌素的胶囊,现在成为这种特殊药剂的特殊容器;由于研究所严格的规章制度,他昨天好不容易才弄到它们——这些胶囊本身甚至比氰化钠更难弄到。她知道,这不是玩笑;如果换个时间、地点,她宁愿相信整个事情不过是他经常上演的又一次恶作剧:那小小的粉红色豆荚一样的胶囊最后啪地一声在他手指间打开,一朵深红色的小花,或一颗玛瑙、一粒巧克力露了出来。但现在的情形不是这样,在内森的精神经过长时间的极度兴奋之后,她知道这里面装着死亡。她只觉得一种遍布全身的懒懒的感觉。她看着他把胶囊放在嘴边,用牙齿咬住,然后开始用力咬它,刚好把胶囊咬得弯曲却又不至于破裂。她并不感到恐惧,是因为耐波他还在起作用,她觉得他不过是在吓唬她。他以前也这样干过。他从嘴边拿开胶囊,笑了:“虚无。他妈的虚无。”她想起两个小时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也这么轻快地跳着逗了她一次。但现在似乎已过去了一个星期,一个月。她很想知道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止住他整天的无休止的狂闹和一刻不停的说话……早上九点左右他回到粉红宫殿,狂急地冲上楼梯把她弄醒,直到刚才,他几乎没有停过嘴……

    ……眼睛仍然闭着,从梦中醒来仍然昏昏沉沉的苏菲听见内森含混不清地说:“起来,快!”

    他继续说:“斯科费尔德说得对。如果这事儿可以在那儿发生,难道在这儿就不行吗?哥萨克就要来了!有一个犹太男孩将走向乡村!”

    她完全醒了。她想他会马上过来拥抱她,并想了想要不要在与他上床前先安上避孕环,她想起已经安上了,便懒懒地翻了个身,露出困倦的笑容迎接他。她想起每当他处于这种兴奋的情绪中时是如何贪恋她——她回忆起每一件事——不仅仅是开始的贪婪的温存,乳头上温柔的逗弄,两腿间温柔执拗十分饥渴的抚摸,最后是一种完全解放,如入无人之境,十分投入的极乐:他非凡的能力使她达到高潮——不是一次,而是一次接一次,直到一种几乎是邪恶的最后失落,有如堕入深渊的死亡之旅,两个肉体在黑暗中旋风般的相融。她弄不清楚她迷失在自我之中还是在他中。(几乎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用波兰语思维和说话。她总是大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Wezmnie,Wezmnie。”这话总是神秘地不由自主地发自她的心灵深处,意思是“拿我吧,拿我吧”。但有一次内森问她是什么意思时,她快活地撒谎说,它的意思是“来吧!要我吧!”过后内森精疲力竭地宣称,这就是二十世纪的超级性交——设想一下,在氨基丙苯被发现之前多少年来,人们的性交是多么平淡和令人乏味啊。现在她完全躁动起来了,像一只猫似的伸开四肢,浑身抖动着。她朝他伸出手去,叫他上床来。他一言不发。她有些不解,接着听见他说:“起来!起来面对他们!这个犹太男孩想带你到乡下去!”她说:“可是,内森——”他马上打断她,固执而狂燥地说:“来吧!来吧!我们这就上路!”她感到一丝沮丧,但紧接着想起过去的礼仪,一下子为自己这迫不及待的露骨的性欲感到羞愧。“起来!”他命令说。她裸着身子下了床,抬眼一看,内森正从一张钞票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睛凝视着早晨散落进来的斑斓阳光——她知道那上面是可卡因……

    在新英格兰的阳光里,穿过他的手和手中的毒药,她能看见火红的树叶,一棵棵火红的树沐浴在朱砂红色中,一会儿又被抹上一层强烈的金色。外面,傍晚的树林静静地伫立在晚霞的余晖中,像一幅巨大的彩色地图,树叶一动不动。远处的高速公路上汽车在奔驰。她很困,但不敢睡去。她看着正捏在他手中的两颗粉红色胶囊。“他的和她的是当代最美丽的思想,”她听见他说,“他的和她的弥漫整个浴室,整座房屋,为什么不是他的和她的氰化钾,他妈的什么也不是呢?为什么,苏菲宝贝儿?”

    一声敲门声,内森的手轻轻抽动了一下。“什么事?”他用平静的声音问道。“兰道先生,兰道夫人,”那声音说,“我是赖兰德夫人。我实在不想打扰你们!”那声音十分讨好,小心翼翼的,“在我们这儿厨房七点钟关门。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不想打扰你们休息。你们是这儿惟一的客人,所以不用着急。我只是来告诉一声,我丈夫今晚做了些特色菜,包米牛肉和白菜!”外面没了声音。“谢谢。”内森说,“我们马上就下楼来。”

    铺着古老地毯的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那木头楼梯像个受伤的动物似的吱嘎乱叫。说啊讲啊说啊讲啊……内森已说得声音嘶哑。“想想吧,苏菲宝贝儿,”他又开始说了,手指抚弄着那两粒胶囊。“想想在自然界中生与死是如此亲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对双胞胎似的,到处都有幸福与毁灭的种子。比如说这个东西,HCN,以甘甜物的形式存在于整个大自然中,也就是说,与糖——很甜很甜的糖结合在一起。在杏仁,桃仁,一片秋叶,普通的梨子,杨梅里。那么你可以想象,当你用那完美无缺的雪白的瓷牙将这个咬烂,把它像一个蛋白杏仁小甜饼一样吞下去时,你尝到的味道只是这药的一个分子发出的一点点……”

    她不再去听他的声音,转头又去看着那片火红的树叶。她嗅到楼下飘上来的白菜味,清香清香的。她又想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墨特-哈伯的,总是神经兮兮的,充满紧张的焦虑:“别太内疚了。你也无能为力,因为在你注意之前他已经吸了很久。这能够控制吗?是的,能。不,也许不能。我不知道,苏菲!但愿我知道!人们对氨基丙苯的了解并没有多少。在一定剂量内它们是无害的,但它们肯定是危险品,会上瘾,尤其是与别的东西——如可卡因混用时。内森喜欢用鼻子吸可卡因,我认为那是非常危险的事。于是他完全失去控制,进入一种——我不太懂——一种精神变态之中,没人能够将他拉回。我查过所有资料,是的,很危险,非常危险——哦,去他妈的,苏菲,我不想说得太多。但如果他开始抽搐,你一定要马上找我或是劳瑞……”她越过内森看着树叶,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一阵发麻,是耐波他?好几分钟以来她第一次在床垫上轻微地发起抖来,紧接着感到肋骨一阵剧痛,那是他曾踢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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