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汽车钻出隧道,一下子沐浴在阳光下,我这才看清我身边的乘客们。全是些犹太孩子,差不多十一二岁,全是聋哑人,或至少我认为他们是犹太人,因为其中一个孩子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伯司犹太聋哑学校”。两个母亲似的中年妇女在过道上像演哑剧似的用手语交谈着,满脸微笑。我感觉到自己因为喝多了还在不停地发抖。我有些恶心,引擎燃烧发出的气味以及眼前这一大堆残缺不全的天使们——这一切将我陷于一种痛苦的焦虑之中。苏菲也无法让我安静下来,于是她拿出酒瓶不时喝上一小口,不一会儿便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关不住她的话匣子了。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她说内森的那些话,声音里充满怨恨。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这种腔调,充满威士忌的火辣辣的味道。在发动机冒出的蓝色烟雾中,我极不舒服地听着她唠唠叨叨,心里祈盼着海滩的新鲜空气。
“昨天晚上,”她说,“昨天晚上,斯汀戈,当我把康涅狄格发生的事告诉你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某些东西。我意识到内森离开了我,我很高兴。真的,我真的很高兴。你知道,我太依赖他了,那不是件好事情。没有他我寸步难行;不先想想他,我什么决定也做不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为我做得太多了——我明白——但我实在太可怜了,我不过是供他享用、玩味的小羊羔罢了——”
“可是你说他吸毒,”我打断她,怀着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护他的短。“我是说,这是真的吗?他吸了毒十分亢奋时才会对你那么恶劣——”
“吸毒!”她厉声打断我,“是的,他是吸毒,但那不过是个借口,看在上帝的份上。那能永远是个借口吗?我烦透了人们总是说应该怜悯那些人,他们是吸了毒以后才这样的,总是为他们找借口。去他妈的吧!”她用地道的内森语气骂道,“他差点杀死我。他打我,伤害我!我为什么还要爱这样一个人?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昨晚上我没有告诉你——他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是踢断的。一根肋骨呀!他后来不得不带我去看医生,拍X光片——不是劳瑞,感谢上帝!——我不得不缠上绷带过了六周。我们还得向医生编故事——我从楼上滑下来,摔在过道里等等。啊,斯汀戈,我很高兴摆脱了这个人!一个残暴的人,太……太malhomete。离开他我真开心。”她宣称道,把嘴边的泡沫抹掉,“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那我告诉你,我太高兴了。我不再需要内森了。我还年轻。哈!或许我还能嫁给斯莫尔-卡兹!内森经常诬蔑说我和他有不正当关系,如果真能嫁给他,那内森不会吃惊吧?还有他的朋友!内森的朋友!”
我转身看着她,她眼里闪着一丝愤怒的光,声音也开始提高。我正想叫她小声点,突然发现这里除了我,没人能听见她说的话。“我真的无法忍受他的那些朋友。哦,但我却那么喜欢他的哥哥劳瑞。我会想他的。还有墨特-哈伯。但其他的朋友,那些总是小题大做谈论他们的病,为他们那聪慧的大脑和心理分析等等乌七八糟的东西焦虑的犹太朋友们。你听过他们的谈话,你该明白的。你有没有听过这么可笑的谈话?‘我的心理分析医生这么说,我的心理分析医生那么说……’真恶心!你会以为他们遭受了多么大的不幸,这么养尊处优的美国犹太人,每天与他们的医生这样那样,花很多美元去仔细检查他们可怜的犹太灵魂!啊……哈!”她的身体一阵颤动,她赶紧掉过身去。
苏菲的愤怒与痛苦,以及她的酗酒——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发现——这一切更加重了我的紧张不安,几乎使我无法支撑下去。就在她滔滔不绝时,我隐约发觉我的身体正在发生不幸的变化。我的胃疼得厉害,像烧煤工似的浑身汗如雨下,裤裆里那玩意又一发不可收拾地肿胀起来,而我们的旅途就像踏上了一条没完没了的不归路。车轮的碰撞声,弥漫的烟雾,老朽的车厢,像要永远把我们锁在这里。恍惚中,我听见苏菲的声音像一曲咏叹调,回转在这群静悄悄的孩子中间。我真希望我对她那喋喋不休的话有更充分的忍受能力。“犹太人!”她叫道,“真的,他们在骨子里是真正的一路货色。你明白吗?我父亲是对的,他曾说他从没见过一个给了别人东西而不求任何回报的犹太人。而内森,噢——内森是一个多么好的榜样啊!是的,他帮了我不少,让我过上好日子,可又怎么样呢?你以为他是出于爱,出于仁慈?不,斯汀戈,他做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可以利用我,拥有我,和我上床,打我,拥有一件物品而已!是这样,一件东西。嗬,这就是犹太人内森干的——他没有给我爱,只不过是用那一切收买了我,像所有犹太人一样。难怪整个欧洲都仇视犹太人。想想吧,只要付钱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甚至爱,他们以为也能用钱买到!”她用手抓住我的衣袖,汽油烟雾中混杂着她呼出的威士忌味。“犹太人!上帝,我太恨他们了!斯汀戈,我对你撒过谎,我对你讲的有关克拉科夫的每件事都是假的。我的童年,不,我的一生都痛恨犹太人。他们活该。我恨他们,肮脏的犹太猪!”
“哦,请不要再说了,苏菲,别这样!”我不让她再讲下去。我知道她太激动了,我知道其实她并不真这样想,我还知道她是真心爱内森的。她只不过是把内森的犹太身份当作一个攻击目标,这比攻击内森本人要容易得多。想到这些我的内心一阵莫名的恼火,尽管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她的暴躁情绪传染给了我,当车在琼斯海滩停下时,我发现我的心思再一次回到被劫这件事上,心情再次阴沉下来。莫里斯-芬克。芬克!那狗娘养的。我在心里发泄着忿恨。
那群小聋子和我们一起下了车,在我们身边挤成一团,无数双手不断地翻飞,在交谈。在去海滩的路上,他们小心翼翼地挤作一团,悄无声息地和我们朝同一目的地走去。看来我们无法摆脱他们了。曾一片晴朗的布鲁克林上空此时乌云密布,远处的地平线黑沉沉的,海浪冲上海滩溅起一片白色泡沫。海滩上只有几个游人,空气浓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沮丧极了,然而神经却像着了火似的处于极度亢奋之中,耳朵里一直回响着早上从苏菲收音机里传出的《圣-马太激情》那极度疯狂而悲怆的音乐声。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想起不久前读过的十七世纪的一首应答轮唱的诗句:“既然死亡是生命之光,甚至异教徒也怀疑是否生即是死……”我浑身汗水涔涔,一直焦虑不安,想象着被盗会带来的麻烦,担心我的小说无法完成,我是否应该起诉莫里斯-芬克。如同对这些无声信号的回应,那群聋哑孩子突然像海边的小鸟似的,一下不见了人影。我们沿着水边走着,灰白的天空下只剩下我和苏菲两人。
“内森具有犹太人的一切劣质,”苏菲说道,“没一个优点。”
“那犹太人就一无是处了?”我大声地回应她说,“就是那个犹太人莫里斯-芬克从我药箱里偷走了钱。我敢肯定!贪婪的爱财如命的犹太猪!”两个反犹狂,一起在夏日里出游。
一小时后,我估计了一下,苏菲已喝下大约一、二盎司的威士忌。她像在印地安那盖瑞城的波兰酒吧里的女酒鬼一样大大咧咧地喝着。从她走路还无法辨别她是否已醉,但她的舌头已如脱缰之马一样滔滔不绝。和昨天晚上一样,我只是好奇地听着,看着酒精解除她所有的束缚。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在所有的事情中,失去内森似乎对她影响最大,使她郁郁寡欢,离别的哀愁一直挥之不去。
“在被送到集中营之前,”她说,“我在华沙有一个情人,他比我小几岁,当时还不满二十。他叫托泽夫。不知为什么,我从未对内森提起过他。”她咬咬嘴唇,又接着说,“我这样做是因为内森嫉妒心太强,他会因此而惩罚我,哪怕这是以前的事。内森就是这种人,所以我对托泽夫只字未提。想想看,居然会憎恨一个过去的情人!而且已经死了。”
“死了?”我问,“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