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小小的回忆 文 / 威廉·史泰隆
在这里我必须嵌入这段小小的回忆。这是那个夏日周末苏菲对我述说的一段往事,我怀疑读者是否能马上明白它与奥斯威辛的关系,然而,它是苏菲企图抓住她那混乱的过去所做的一种努力。它虽然只是一个大概,支离破碎,很多事情仍不太明白,但的确是她那奇异的令人心绪不宁的过去的片断之一。
地点:克拉科夫。时间:1937年六月上旬。出场人物有苏菲,她父亲,还有一个新出现的人物:沃尔特-杜费尔德博士,来自来比锡附近的纽那,IG联合工业公司董事长。那是一家集团公司或者说产业巨擎,即使在今天也庞大得令人叹为观止,仅声望与规模就足以令别冈斯基教授头晕目眩,更不用说杜费尔德博士本人是德国工业界有名望的头脸人物,教授因在这方面研究颇深而对其仰慕已久。但教授毕竟是他所属的领域里的一个卓有成就的专家,故而虽然倾倒于德国工业的威力与权势,倒不必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在杜费尔德面前极尽媚态。尽管如此,苏菲相信他肯定会在这个工业巨头面前大拍马屁,迫不及待地想取悦于他,那副样子简直令人难堪。
这不是一次专业性的聚会,纯属社交应酬。杜费尔德偕妻在东欧旅行度假,双方通过共同熟识的杜塞尔多夫——一个像教授一样的社会名流——通过加急电报安排了这次聚会。杜费尔德的日程安排很紧凑,所以这次难得的会面不能占太多的时间,甚至没有安排吃饭,只是走马观花地看看大学校园,然后去沃威尔古城堡、织锦厂,一次下午茶,稍事休息,也许顺便看看别的地方,仅此而已。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然后乘四轮马车前往洛克劳。教授渴望能与这位名人有更多的接触,四个小时的时间显然太短了。
杜费尔德夫人有些身体不爽——轻微的腹泄,只好呆在弗兰休斯基饭店的房间里。他们三人参观完沃威尔古堡后,坐下来喝下午茶,教授为克拉科夫的恶劣水质说着抱歉一类的话,言语里含着些酸涩的味道,也许还隐含着一丝遗憾,因为他只能在杜费尔德夫人上楼回房间时匆匆看上一眼。杜费尔德愉快地点着头。苏菲在一旁如坐针毡。她知道事过之后教授会让她整理这次谈话的内容,还知道她被弄来作陪有两个目的——一是展示她的美丽,这是在那个年代的美国电影里常常出现的画面;二是展示她纯正的德语,借此机会向这位尊贵的客人、德国工商业界的巨子表明对德国文化的忠诚。波兰完全可以繁衍出如此迷人的复制品,即使第三帝国的语言纯正癖也无从挑剔。但苏菲仍然局促不安,祈祷着这不是一场严肃的谈话,更不要牵涉到纳粹的种族问题。因为只要话题一转到教授的人类学问题上,她便不得不附和那些危险的狂言。这使她感到难受之极。
但苏菲不必焦虑,这次的话题是文化和商业,而非政治。教授得心应手地操纵着谈话内容。杜费尔德面带微笑,礼貌而专注地听着。这是一个性感、英俊的男人,四十来岁,皮肤呈健康的肉红色,还有(她对这一细节十分注意)干净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指甲。它们像染过色似的闪着象牙般的光泽,边缘精心修剪成月牙形。衣饰无可挑剔,剪裁考究的法兰绒上衣一看便知是昂贵的英国产品。相形之下,别冈斯基教授身上那件宽大的条纹上衣显得十分老土。这时,她注意到,他抽的烟也是英国的——克雷温-A牌。教授说话时,他眼里露出愉快、惊奇和疑惑的古怪神情。她感到自己被他强烈地吸引住了——不,十分强烈。这令她感到害羞。她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她父亲正在桌前如数家珍般地大谈历史,特别强调德语文化和悠久传统对克拉科夫以及整个波兰的影响。持续多年的影响使它成为波兰文化中一种无法抹去的风采,更不必说(尽管教授正在说)此前克拉科夫受奥地利统治长达七十年之久。想来杜费尔德先生知道这一点。而且,这座城市几乎是拥有成文宪法的惟一的东欧城市,这个根据马格德堡城的法律制定的被称作“马格德堡权利”的宪法使克拉科夫的大学校园弥漫着德意志的的传统、法律和精神。即使在克拉科夫的一般市民中,也一直存在着这样一种培养语言忠诚的冲动,正如冯-霍夫曼斯特霍尔(或金哈特-霍普特曼)所指出的那样,德语是自古希腊语言之后表达力最强的最精美的语言。突然,苏菲意识到杜费尔德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教授继续说,即使是他的女儿,小卓娅,她受的教育也许不算多,也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德语,而且对德国的俗语方言她也能熟练把握。如果杜费尔德先生乐意的话,她可以为他表演一场方言模仿秀。
对苏菲来说,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十分痛苦的。遵照父亲的指示,她必须表演几种不同的德国方言,这都是她孩提时代呀呀学语时学会的。自那以后,教授十分乐于开发她这方面的潜能。这是他时常对她犯下的不端行为。尽管苏菲十分害羞,仍不得尴尬地笑着为杜费尔德表演。她极不情愿地说着懒洋洋的巴伐利亚方言和德莱斯顿的土话,然后是法兰克福方言,接着转为汉诺威地区的低地德语,最后(她眼里已明显充满绝望的神情)是一串斯瓦尔沃尔德市民的古怪腔调。“妙极了![1]”她听见杜费尔德说,同时伴着愉快的笑声。“妙极了!真不错!”她相信杜费尔德在被她的口技打动的同时,也发现了她的难堪,立即巧妙地打断了她的表演。博士会被父亲惹恼吗?她不得而知。她希望如此。爸爸,爸爸。你是一个……哦,去他的……苏菲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厌倦的情绪,但仍努力保持十分专注的样子。教授现在正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在他心目中位居第二的工商业,尤其是德国的工商业。他说,德国的工商业正处于高涨时期,十分活跃,令人兴奋。这一点很容易得到杜费尔德的认同;教授在世界贸易领域的知识十分渊博,他知道什么时候展开话题,什么时候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可以直奔主题,什么时候需要出言谨慎。他一次也没有提到元首。杜费尔德博士递给他一支手工制作的古巴雪茄,他感激不尽地接过来,继续对德国近年来的工业成就大肆褒奖。他刚在他订的一份《德国金融时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内容谈到德国大量销往美国的LG化工集团最新生产的合成橡胶。这是第三帝国多么伟大的胜利啊!教授感叹道。苏菲注意到,杜费尔德博士,一个显然不容易被恭维所左右的人,此时也报以微笑,并兴奋地侃侃而谈起来;他似乎十分欣赏教授驾驭话题的能力,对这个话题本身也表现出足够的热情。他身子往前倾,第一次用那双修剪得十分完美的手做着手势。这时,苏菲忘了注意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又一次以完全女性的眼光注视着他:他真的很迷人。不过,猛然袭来的一阵羞愧立即驱走了她的胡思乱想。(一个已婚的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怎么能这样!)
杜费尔德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他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他紧握拳头,手指关节都已变白,嘴角周围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他压抑着满腔怒火,开始谈起英国和荷兰这两个帝国主义国家,谈起这两个国家的政府阴谋控制天然橡胶的价格,以将别国挤出市场。他们竟然指控IG有垄断行为!我们还能怎么办?他用挖苦的尖利腔调说着,与刚才文质彬彬、镇定自若的模样大相径庭,令苏菲大吃一惊。难怪整个世界都对我们的妙计(突如其来的一次进攻)所震惊!英国人和荷兰人控制了马来西亚和东印度群岛,在国际市场上赚得盘满钵满;德国别无他法,只有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大量制造这种合成的代用品,它不仅经济,耐用,富于弹性,而且——“对了,抗油!”教授接过了杜费尔德的话。这位聪慧的教授早已把这一性能存放在他的记忆里,明白它正是使这一新产品具有革命性意义和价值的关键所在,也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又一个马屁差不多拍成了:杜费尔德微笑着,对教授的专业知识感到高兴;但正如常常发生的那样,教授有些得意忘形,开始夸夸其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连串诸如“亚硝酸脂,碳氢聚合物”之类的化学术语和新鲜词。他的德语很动听,但杜费尔德的情绪已经平息。他像刚才那样,看着高谈阔论的教授,露出百无聊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