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纽约之行 文 / 威廉·史泰隆
此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便是我离开了一段日子——不到十天。除了与苏菲一起去琼斯海滩的那个星期六之外,这是我到纽约的几个月里第一次走出纽约之行——事实上仍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我去洛克兰县一栋安谧宁静的乡村风味的村舍,从乔治-华盛顿大桥往北只有半小时车程。这次旅行是另一个意外的电话带来的。这个电话是我在海军陆战队时的一个朋友打来的。他有一个很平凡的名字:杰克-布朗。这个电话着实让我感到意外。我问杰克-布朗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很简单:往弗吉尼亚打个电话,然后从我父亲那儿得到我的电话。我很高兴地听着他的声音:南方腔,那声音如同流过他的家乡南卡罗来纳的浑浊河水一样浑厚宽阔,在我耳里如同久违的竖琴一样亲切、动听。我问杰克过得怎样。“不错,伙计,很好。”他回答说,“在这儿和北佬一起生活。我想请你到我这儿来玩玩。”
我很喜欢杰克-布朗。年少时交的朋友往往令人欣喜,彼此之间的爱与忠诚是成年以后的友谊(无论多么真诚)不能带来的。杰克就是这样一个朋友。他聪明,活跃,富于同情心,博览群书,有喜剧天赋和灵敏的嗅觉,能识破一切诡计。在都克大学那令人窒息的几个月里,他常用他的智慧逗得我捧腹大笑。他的这些智慧基于他对南方法庭修辞学的微妙运用(显然,这得益于他的父亲,一位杰出的法官)。在那个大学里,为了把我们从幼稚的炮灰转变成成熟的炮灰,海军陆战队试图把两年的学习课程在一年灌进我们的大脑,因此造就了一批半生不熟的大学毕业生。杰克比我稍大一点,大约九个月吧,所以按临时顺序排在了我的前面,参加了战斗,而我则毫发无损地躲过了。他到了太平洋,他所在的部队准备进攻硫黄岛,而我仍呆在北卡罗来纳的沼泽地里学习排列战术。他写给我的信简直出奇的长,里面充满幽默诙谐,恶作剧,怒气,却又热情洋溢。我把它看作是独一无二的杰克风格。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第二十二条军规》里又奇迹般地发现了它。他一直保持着高昂、向上的情绪,甚至当他身负重伤时(在硫黄战役中失去了一条腿),仍从医院病榻上给我写来充满欢乐和斯威夫特式刻薄的信。我敢肯定,一定是他的疯狂和不折不扣的斯多噶哲学才阻止了他陷入绝望。他安上假肢泰然自若,还说这玩意给了他一种富有魅力的肢体,就像赫伯特-马谢尔。
我说这么多只是想让大家了解杰克非同寻常的性格魅力,以及解释我为什么置苏菲和内森于不顾而去赴他的约会。在都克大学,杰克曾经想成为一名雕塑家,战后,经过美术学生联合会一段时间的学习后,他搬到尼亚克后面一座宁静的小山上,准备在在一笔嫁妆(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的帮助下,用铜和铁板塑一座巨型雕塑。他的新娘是南卡罗来纳最大几家棉纺厂中一位老板的女儿。起初,我假惺惺地推辞了一番,说我的小说进展顺利不想中断。他马上打消了我的顾虑,说他的房子里有一间小偏房,我可以在那儿继续工作。“还有,朵拉利斯,”他说,谈到他的妻子,“她的妹妹也在这儿玩。她叫玛丽-爱莉斯,刚满二十一岁。相信我,小子,她美得像一幅画。真的。还有,她十分热情!”热情,我兴奋地想着这个词。不难想象,如果一年四季我的性能够不停地得到可怜的满足,我也就不受此诱惑了。
玛丽-爱莉斯!上帝,玛丽-爱莉斯。我几乎马上就要提到她了。由于她对我的心理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所以她在这个故事里显得很重要。这一经历虽然很短暂,却为我和苏菲的关系抹上了一层恶毒的阴影。
至于苏菲本人,还有内森,我必须简短地交待一下。在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枫苑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这本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在旁观者看来也的确如此,但有两件事让我杉极不舒服,不安之感一直憋在心里。第一件,是苏菲喝酒。我注意到,自从内森回来之后,苏菲有好一段日子滴酒不沾,但时间很短,可能仅仅是因为内森的告诫;在那些日子里,我很少见谁沉溺于酒精,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喝点查布利酒[1]。但现在,在内森失踪的那几天,苏菲和我在一起时重又以酒度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雪利酒,常常是舌头都伸不直了,幸而头脑还没有麻木不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开始喝烈性酒,她似乎变成了一个酒鬼。我什么也没说。原因很简单,内森才是这里的主人。但我一直感到焦虑不安,内心一阵阵刺痛。而让我更困惑的是,内森对此漠不关心,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制止这种危险的狂饮。
与往常一样,那天晚上的主角是内森。他一直喋喋不休,为我要了一杯又一杯啤酒,直到我飘飘欲仙,晕晕乎乎。他给我和苏菲讲了一连串的笑话,全是有关犹太人的,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我觉得那是我与他相识几个月来他的心智最健康的一天;我发现自己又一次在他面前笑得浑身颤抖。他确实是个极富感染力的人,可以用一两句简短的话割去我的愉快,让它像流入下水道的水一样消失无踪。我们起身回粉红宫的路上,他的腔调变得严肃起来,用那双雾蒙蒙的潜伏着疯癫的眼睛盯着我。他说:“我现在才决定告诉你,因此你明天的旅途中就有事情可想了。但等你回来时,我们将为一件真正美妙的事而庆祝。那便是,我的研究小组即将宣布一个成果,是预防——”这时他停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小—儿—麻—痹—症!小儿麻痹症。人们对它谈虎色变,但它的历史即将宣告结束!”内森-兰道,人类的救世主!我真想哭。无疑我应该说点什么,但一想到劳瑞告诉我的那些事,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于是我慢慢朝齐墨尔曼夫人的公寓走去,一路上听着内森关于组织和细胞培养等等疯话,只有一次停下来使劲拍打苏菲的背,帮她平息醉酒后的打嗝。我一句话也没说,心里充满怜悯与痛苦……
经过这么年之后,我仍觉得在洛克兰县逗留的那段日子十分愉快,这次旅行将我从对苏菲和内森的忧虑中解脱出来。一周或十天艰苦而卓有成效的工作,以及杰克-布朗暗示的令人快活的性——这些活动足以补偿我这段时间以来承受的所有焦虑;还有,上帝啊,也是对我即将承受的苦难的补偿,尽管我根本不可能会有这个苦难。但现在回想起来,这次拜访的大部分内容只不过是失败。在一个笔记本里,也就是记录莱斯丽-拉普德斯事件的那个笔记本,把这次经历的令人信服的证据保留了下来。从逻辑上讲,这次充满愉快期盼的乡村旅行应该是快乐而无忧无虑的。我热切地盼望着幸福的来临。总的来说,这次旅行由以下部分组成:一栋饱经风雨、坐落在林中深处的古老低矮的荷兰殖民地住宅,迷人的年轻主人和他活泼的妻子,一张舒适的床,丰富的南方美味,大量的葡萄酒和啤酒,最后还有与玛丽-爱莉斯-金波尔的热烈拥抱。她有一张灿烂、活泼的漂亮脸蛋,两个小酒窝,湿润的可爱嘴唇渴望般地半张着,飘逸的蜜色长发,一个语言学院颁发的英文学位,以及从遥远的斯帕坦堡扭来的最丰满耀眼的甜心宝贝儿。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向往?一位好色的单身汉整天辛勤写作,只感觉到他那装上假肢的雕塑家朋友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以及厨房里炸鸡和哈希小狗的香味,他的工作平添了许多愉快,手里的笔更细微,愉快地游弋于思想的海洋,因为即将到来的晚上是轻松、愉快、美味的,还有围绕南方家乡的怀旧话题的娓娓叙谈,而这一切又因两位令人快活的女人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浪漫,其中一位将在即将来临的夜色中与他紧紧地拥抱在湿热的床单里。确实,我所幻想的这幅家庭生活图景部分得到了实现。我,杰克-布朗和他的妻子,玛丽-爱莉斯,一起在林中水塘游泳(气候还相当暖和),在愉快友好的气氛中共同进餐,伴之以充满回忆的话题。然而痛苦的遭遇也随之而来。在那些天的凌晨时分,我和玛丽-爱莉斯一次又一次偷偷溜开,我发现自己又被缠绕在一种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梦想会存在的性怪癖中。我没有夸张,因为玛丽-爱莉斯——正如我在笔记中对她做的深刻剖析一样(就写在记录几个月前遭遇的另一次灾难性浪漫史的后面几页,以同样狂乱潦草的笔迹涂抹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