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节 调换位置 文 / 威廉·史泰隆
这次旅行中有几件事令苏菲记忆犹新。恶臭,空气浑浊,不停地来回调换位置——站起,坐下,再站起,坐下。有一次急刹车时,一个包裹掉下来砸在她的头上,没伤着什么,也不怎么疼,只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外面春天的阳光已经不见,天色暗下来,下起了毛毛小雨;透过雨雾,可以看见被去年的冬雪压弯了的腰或折断的白桦树。到处是盛开的连翘,绿色的田野延绵起伏,在远处与云杉、落叶松林融合为一体。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吉恩一直坐在她腿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书:德文版的《瑞士的罗宾逊一家》,波兰版本的《白齿》和《彭罗德和山姆》。伊娃拿着她的两件宝贝:装在盒里的长笛,独眼独耳绒毛玩具熊。从婴儿时起,那只熊就一直陪伴着她。她拒绝把这两件宝贝放进包裹,而是紧紧抓住它们,仿佛谁会夺走似的。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此时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呕吐的酸臭味。挨着他们的人有:两个十六岁左右吓得心惊肉跳的修女,一路哭着、睡着,醒来后便向圣母玛利亚祷告;维克多,一个黑发、情绪激动的年轻的家乡军战士,正在秘密策划反抗或逃跑,他不停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传给在另一个包厢的汪娜;一个几乎吓疯了的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声称自己是韦尼亚乌斯基的侄女,声称她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捆羊皮纸卷是此人著名的《波兰舞曲》手稿,声称她应该得到豁免。当维克多朝她吼道,说那羊皮纸不过是纳粹的手纸时,她像个女学生似的嚎啕大哭起来。饥饿开始向每一个人袭来,但没有一点吃的。另一个老妇人心脏病发作,倒在包厢外的过道里,她手里紧紧地抓着一个十字架,灰白的脸被周围人们的皮靴弄得污迹斑斑。苏菲透过车窗的缝隙又一次看见了夜色的克拉科夫,熟悉的站台,月光下的铁路广场,他们在那儿停了很久。银色的月光映出一幅不同寻常的画面:一个身着制服、背着闪光的来佛枪的德国士兵正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手淫,他嬉笑着,向这群好奇的或者无动于衷的犯人们展示着。一个小时的睡眠,然后是早晨明晃晃的阳光。火车在雾霭中穿过威斯土拉。火车朝前行驶着。苏菲认出了两个小镇:斯卡威尼亚,扎托。伊娃开始哭泣,她饿极了。嘘,宝贝儿,别哭。在早上灿烂的阳光沐浴中,苏菲打了个盹儿,夹杂着了一个狂躁、揪心的梦:她身着长袍,头戴王冠,坐在一架钢琴前,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令人震惊的是,她飞起来了。飞呀飞,飞翔在音乐王国的天空中。眼睛终于睁开了。哐当一声,火车停了。奥斯威辛到了。
他们在车上等了大半天。车厢里的灯熄了,只剩下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一丝灰白的光线。外面远远地传来乐队的演奏声。车厢里弥漫着触手可及的惊慌,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人们在黑暗中焦虑地低语着,嘶哑的声音越来越高。那两个修女齐声恸哭起来,哀求着圣母。维克多大声嚷着让她们闭嘴。此时传来了汪娜的声音,要抵抗战士们和所有的人都保持安静,不要惊慌。这声音给苏菲增添了力量。
消息传来时,一定已是下午时分了。前面那节满载来自莫尔金尼亚犹太人的车厢传过来一张字条,维克多借着昏暗的光线大声读着。苏菲此时已吓得麻木了,只是使劲地把吉恩和伊娃搂在胸前。她马上就听明白了:所有的犹太人送进毒气室。苏菲也加入到修女们的祈祷中。正当她们祈祷时,伊娃开始大声哭起来。在整个旅程中,孩子们都很坚强,可此时小女孩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她痛苦地哭叫着,苏菲想方设法想让她安静下来却无济于事;有一阵子,孩子的尖利哭声比犹太人的死讯更令她恐惧。但不久伊娃不再哭泣。奇怪的是,是吉恩帮了她。他有办法让妹妹安静下来。他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语言,然后拿出他的书,在昏暗的光线中读《彭罗德》,给她讲生活在美国小镇的那个小男孩的恶作剧,嘻嘻地笑着。他那尖细的女高音般的童音轻柔地抚慰着伊娃,困倦已极的小女孩在这声音中慢慢地睡着了。又是几个小时过去了。时间已近傍晚。终于又传来一张字条,写着:“A、K、第一节车厢。”显然,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和犹太人的命运一样,前面紧挨着的那节车厢里的几百名家乡军战士将被全部运往比克瑙的焚尸炉。苏菲把手放在腿上,直楞楞地盯着前方,准备着去死,心里感到无比恐惧,即将摆脱痛苦的念头也第一次浮上心头。韦尼亚乌斯基的老侄女已陷入昏迷状态,涎液从嘴角流出,《波兰舞曲》手稿乱七八糟地散落在车厢里。很久以后,苏菲整理这段回忆时,记不得自己当时是否也陷入到休克般的痴呆,因为紧接着出现在她记忆中的,是她和吉恩、伊娃来到明亮晃眼的倾斜的车站月台上,与弗里兹-詹蒙德-冯-聂蒙德中尉医生面对面站着。
当时苏菲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再未见到过他。我之所以把他叫作弗里兹-詹蒙德-冯-聂蒙德,是因为它像任何一个党卫军医生都拥有的好名字——对苏菲来说,他不知来自何方,出现在她眼前,然后永远消失,但却在她的记忆里划下了一个相当有趣的痕迹。其一是他相对年轻,大约三十四五岁。其二是他那付冷漠然而相当英俊的面容。的确,詹蒙德-冯-聂蒙德医生的外貌、声音和举止永远留在了苏菲的记忆里。他对苏菲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把你弄上我的床。[1]”这不过是一句乏味至极的无聊话。然而它从一个处于优越地位的人嘴里说出时,却显得那么冷酷无情。人们曾从一部B级片中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不过苏菲说,从一个医生和绅士(甚至可能是贵族)嘴里吐出的这句话显得极其丑恶,不过明显的醉意可以解释它的缘由。可苏菲为什么只看了一眼便认为他是个贵族呢?因为他的长相与一个容克[2]军官十分相似。那军官是她父亲的朋友,她十六岁那年在柏林度暑假时与他相识。和医生一术样,他也长着一付标准的日耳曼脸庞,薄薄的嘴唇,冷峻坚毅的神态。詹蒙德-冯-聂蒙德医生对苏菲十分冷淡,粗鲁。尽管他的冷漠令她痛苦,然而她却忍不住被他的英俊相貌所吸引,被他丝绸般细腻而平静的表情所吸引。她记得她当时想:他长得真像戎装的莱斯丽-霍华德,或者说就是她的翻版。如果他是一个女人,我可能会迷上他的。她记得后来她一直很想他。可当时的情形是,下午五点钟,身着有些歪斜的党卫军制服的詹蒙德-冯-聂蒙德医生站在火车站的水泥站台上,满嘴酒气,高贵地说出一句极端粗俗的话:“我要把你弄上我的床。”
苏菲没理会他,但当他说这话时,她的目光却碰上了一些毫无意义却又挥之不去的细节。詹蒙德-冯-聂蒙德医生身上的另一个奇怪迹象从他那天令苏菲困惑的印象表层生动地浮现出来:这位党卫军中尉医生的紧身制服翻领上沾着饭粒,大约四五粒,还没全干,闪着像蛆一样的白色光泽。她昏头昏脑地又仔细瞟了一眼。这时她突然意识到月台上欢迎他们的乐队所奏的乐曲是阿根廷探戈舞曲《康巴斯塔》。由犯人组成的乐队将舞曲奏得杂乱无章而且跑了调,却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使她又一次陷入刚才在黑暗车厢中的悲伤和绝望之中。她刚才怎么想不起这曲子的名字了呢?啪——咚,啪——咚!“你是个波兰佬。”医生说,“你是共产党员吗?[1]”
苏菲一手搂住伊娃的肩膀,另一只手揽住吉恩的腰,一言不发。医生打了个酒嗝,更加严厉说:“我知道你是个波兰佬,但你是这些可恶的共产分子中的一员吗?”然后他晕晕乎乎地转向下一个人,似乎把苏菲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