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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文 /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我们离开塔奥尔米纳,去锡拉库萨。我们正一步一步拆毁我们的第一次行程,返回到我们爱情的初始阶段。在我们第一次旅行的过程中,我的身体一周一周好起来,然而这次我们渐渐南下,玛丝琳的病情却一周一周恶化了。

    由于何等荒唐谬误,何等一意孤行,何等刚愎自用,我援引我在比斯克拉康复的事例,不但自己确信,还极力劝她相信她需要更充足的阳光和温暖啊?……其实,巴勒莫海湾的气候已经转暖,相当宜人;玛丝琳挺喜欢那个地方,如果住下去,她也许能……然而,我能自主选择我的意愿吗?能自主决定我的渴望吗?

    到了锡拉库萨,因为海上风浪太大,航船不定时,我们被迫又等了一周。除了守在玛丝琳的身边,其余时间我就到老码头那儿消遣。啊,锡拉库萨的小小码头!酸酒的气味、泥泞的小巷、发臭的酒店,只见醉醺醺的装卸工、流浪汉和船员在里边滚动。这帮贱民成为我的愉快伴侣。我何必懂得他们的话语,既然我的整个肉体都领会了他们的意思。在我看来,这种纵情狂放还给人以健康强壮的虚假表象;心想对他们的悲惨生活,我和他们不可能发生同样的兴趣,然而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啊!我真渴望同他们一起滚在餐桌下面,直到凄清的早晨才醒来。我在他们身边,就更加憎恶奢华、安逸和我受到的照顾,憎恶随着我强壮起来而变得多余的保护,憎恶人要避免身体同生活的意外接触而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我进一步想像他们的生活,极想追随他们,挤进他们的醉乡……继而,我眼前突然出现玛丝琳的形象。此刻她做什么呢?她在病痛中呻吟,也许在哭泣……我急忙起身,跑回旅馆;旅馆门上似乎挂着字牌:穷人禁止入内。

    玛丝琳每次见我回去,态度总是一个劲儿,脸上尽量挂着笑容,不讲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一丝狐疑。我们单独用餐,我给她要了这家普通旅馆所能供应的最好食品。我边吃边想:一块面包。一块奶酪、一根茵香就够他们吃了,其实也够我吃了;也许在别处,也许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饿,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的东西够他们饱食三日!我真想打通墙壁,放他们蜂拥进来吃饭;因为感到有人在挨饿,我的心就惶恐不安。于是,我又去老码头,把装满衣兜的硬币随便散发出去。

    人穷就受奴役,要吃饭就得干活,毫无乐趣;我想,一切没有乐趣的劳动都是可鄙的,于是出钱让好几个人休息。我说道:“别干了,你干得没意思。”我梦想人人都应享有这种闲暇;否则,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勃兴。

    玛丝琳并没有误解我的思想;每次我从老码头回去,也不向她隐瞒在那里遇见的是多么可怜的人。人蕴藏着一切。玛丝琳也隐约看到我极力要发现什么;由于我说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陆续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

    “您呢,只有让他们暴露出某种恶癖,您才心满意足。要知道,我们的目光注视人的一点,总好放大,夸张,使之变成我们认定的样子,这情况难道您还不清楚吗?”

    但愿她这话不对,然而我在内心不得不承认,在我看来,人的最恶劣的本能才是最坦率的。再说,我所谓的坦率又是什么呢?

    我们终于离开锡拉库萨。对南方的回忆和向往时时萦怀。在海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调。海面风平浪静,船行驶的波纹仿佛会持久存在。我听见洒水扫水的声音,那是在冲刷甲板,水手的赤足踏得甲板啪嚓啪嚓直响。我又见到一片雪白的马耳它;突尼斯快到了……我的变化多大啊!

    天气很热,碧空如洗,万物绚烂。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获在此升华成每句话。无奈我的生活本无多大条理,现在要强使我的叙述更有条理也是枉然。好长时间我就考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噢!把我的思想从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逻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自身惟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阳光充足,但不强烈。庇荫处也很明亮。空气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中,人们也投进去游泳。这块给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满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任何满足都要激发欲望。

    缺乏艺术品的土地。有些人只会欣赏已经描述并完全表现出来的美,我藐视这种人。阿拉伯民族有一点就值得赞叹:他们看到自己的艺术,歌唱它,却又一天天毁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来,不把它化为作品传之千秋万代。此地没有伟大的艺术家,这既是因也是果。我始终认为这样的人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大胆赋予极其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权利,而且令同样见过那些事物的人叹道:“当时我怎么就没有理解这也是美的呢?……”

    我没有带玛丝琳,独自去了我尚未游览过的凯鲁万城。夜色极美,我正要返回旅馆休息,忽然想起一帮阿拉伯人睡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露天席子上,于是去同他们挤在一起睡了。我招了一身虱子回来。

    海滨的气候又潮又热,大大地削弱了玛丝琳的身体;我说服她相信,我们必须尽快前往比斯克拉。当时正值四月初。

    这次旅途很长。头一天,我们一气赶到了君士坦丁;第二天,玛丝琳十分劳顿,我们只到达坎塔拉。向晚时分,我们寻觅并找到了一处阴凉地方,比夜晚的月光还要姣好清爽。那阴凉宛如永不枯竭的水泉,一直流到我们面前。在我们闲坐的坡上,望得见红通通的平原。当天夜里,玛丝琳难以成眠;周围寂静得出奇,一点细微的响动也使她不安。我担心她有低烧,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次日,我发现她脸色更加苍白。我们又上路了。

    比斯克拉。这正是我的目的地。对,这是公园;长椅……我认出了我大病初愈时坐过的长椅。当时我坐着看什么书了?荷马史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翻开过——这就是我抚摩过表皮的那棵树。那时候,我多么虚弱啊!……咦!那帮孩子来了……不对;我一个也不认得了。玛丝琳的表情多严肃啊!她跟我一样变了。这样好的天儿,为什么她还咳嗽呢?——旅馆到了。这是我们住过的客房;这是我们呆过的平台——玛丝琳想什么呢?她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她一进房间,就躺到床上;她疲倦了,说是想睡一会儿。我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而他们却认出了我。他们得知我到达的消息,就全跑来了。怎么会是他们呢?真令人失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们长得这么高了;仅仅两年多点的工夫,——这不可能……这一张张脸,当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现在却变得这么丑陋,这是何等疲劳、何等罪恶、何等懒惰造成的啊?是什么卑劣的营生早早把这些俊秀的身体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企业倒闭一般……我一个个询问。巴齐尔在一家咖啡馆里洗餐具;阿舒尔砸路石,勉强挣几个钱;阿马塔尔瞎了一只眼。谁会相信呢:萨代克也规矩了,帮他一个哥哥在市场上卖面包,看样子也变得愚蠢了。阿吉布跟随他父亲当了屠夫,他胖了,丑了,也有钱了,不再愿意同他的地位低下的伙伴说话……体面的差事把人变得多么蠢笨啊!我在我们中间所痛恨的,又要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吗?——布巴凯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实在可笑——其实不然,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他解释说,他的婚事纯粹是假的。我想他是个该死的放荡鬼!真的,他酗酒,相貌走了样儿……这就是保留下来的一切吗?这就是生活的杰作啊!——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看他们的,心中真抑制不住忧伤——梅纳尔克说得对:回忆是自寻烦恼。

    莫克蒂尔怎么样?——哦!他出了监狱,躲躲藏藏;别人都不跟他交往了。我想见见他。当初他是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也要令我失望吗?……有人找到了他,给我带来——还好!他并没有蜕化。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如此英俊。他的矫健与英俊达到了完美程度。他认出我来,就眉开眼笑。

    “你入狱之前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

    “偷东西了吧?”

    他摇头否认。

    “你现在干什么?”

    他又笑起来。

    “哎!莫克蒂尔!你若是没什么事儿干,就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图吉尔特。

    玛丝琳的身体状况不好;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那天晚上我回旅馆的时候,她紧紧偎依着我,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讲。她的肥袖筒抬起来,露出了消瘦的胳臂。我抚摩着她,像哄孩子睡觉似的摇了她好长时间。她浑身这样颤抖,是由于情爱,由于惶恐,还是由于发烧呢?……哦!也许还来得及……难道我就不能停下来吗?——我思索,并发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可是,我怎么开得了口,对玛丝琳说我们明天去图吉尔特呢?……

    现在,她在隔壁房间睡觉。月亮早已升起,此刻光华洒满平台,明亮得几乎令人惊惊。人无处躲藏。我的房间是白石板地面,月色显得尤为粲然。流光从敞着的窗户涌进来。我认出了它在我的房间的光华和房门的阴影。两年前,它照进来得还要远……对,正是它现在延伸到的地方——当时我夜不成寐,便起床了。我的肩头倚在这扇门扉上。还记得,棕榈也是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什么话了呢?……哦!对,是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上次到那不勒斯的时候,一天又独自去了波斯图姆……噢!我真想面对那些石头痛哭一场!古迹美显得质朴、完善、明快,却遭到遗弃。艺术离我而去,我已有所感觉。但是让位给什么呢?代替的东西不再像往昔那样呈现明快的和谐。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之效力的神秘上帝。新的上帝啊!还让我认识新的种类,意想之外的美的类型吧。

    次日拂晓,我们乘驿车启程了。莫克蒂尔跟随我们,他快活得像国王。

    谢卡、凯菲尔多尔、姆莱耶……各站死气沉沉,走不完的路途更加死气沉沉。老实说,我原以为这些绿洲要欢快得多,不料满目石头与黄沙;继而有几簇花儿奇特的矮树丛;有时还望见暗泉滋润的几株试栽的棕榈……现在,我喜欢沙漠而不是绿洲;沙漠是光彩炫目、荣名消泯的地方。人工在此显得丑陋而可怜。现在我讨厌任何别的地方。

    “您喜爱非人性。”玛丝琳说道。瞧她自我端详的样子!那目光多么贪婪!

    次日有些变天,也就是说起风了,天际发暗。玛丝琳感到很难受:呼吸的黄沙灼热的空气刺激她的喉咙,强烈的光线晃花她的眼睛,怀有敌意的景物在残害她。然而,再返回去已为时太晚。过几个小时就到图古尔特了。

    这次旅行的最后阶段虽然相隔很近,给我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淡薄。第二天旅途的景色、我刚到图古尔特所做的事情,现在都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的心情是多么急切和匆促。

    上午非常冷。向晚时分,刮起了干热的西罗科风。玛丝琳由于旅途劳顿,一到达就躺下了。我本指望找一家舒适一些的旅馆,想不到客房糟透了;黄沙、曛日和苍蝇,使一切显得昏暗、肮脏而陈旧。从拂晓以来,我们几乎就没有进食,我立即吩咐备饭。可是,玛丝琳觉得没有一样可口的,任我怎么劝一口也咽不下去。我们随身带了茶点。这些琐事全由我承担了。晚餐将就吃几块饼干,喝杯茶;而当地水污浊,煮的茶也不是味儿。

    仁心已泯,最后还虚有其表,我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天黑。陡然,我仿佛感到自己精疲力竭。灰烬的气味啊!慷懒啊!非凡努力的悲伤啊!我真不敢瞧她,深知自己的眼睛不是寻觅她的目光,而是要死死盯住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脸上的痛苦表情令人揪心。她也不瞧我。我如同亲身触及一般感到她的惶恐。她咬得厉害,后来睡着了,但时而惊抖。

    夜晚可能变天,趁着还不太晚,我要打听一下找谁想想办法,于是出门去。旅馆前面的图古尔特广场、街道,甚至气氛都非常奇特,以致我觉得不是自己看到的。过了片刻,我返回客房。玛丝琳睡得很安稳。刚才我多余惊慌;在这块奇异的土地上,总以为处处有危险,这实在荒唐。我总算放下心来,便又出去了。

    广场上奇异的夜间活动景色:车辆静静地米往,白斗篷悄悄地游弋。被风撕破的奇异的音乐残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人朝我走过来……那是莫克蒂尔。他说他在等我,算定我还会出门。他格格笑了。他经常来图古尔特,非常熟悉,知道该领我到哪儿去。我任凭他把我拉走。

    我们走在夜色中,进入一家摩尔咖啡馆。刚才的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移动也能称作舞蹈的话——其中一个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尔的情妇;我跟随她走,莫克蒂尔也一同陪伴。我们三人走进一间狭窄幽深的房间,里边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床很矮,我们坐到上面。屋里关着一只白兔,它起初非常惊慌,后来不怕人了,过来吃莫克蒂尔的手心,有人给我们端来咖啡。喝罢,莫克蒂尔就逗兔子玩,这个女人则把我拉过去;我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梦乡一般。

    噢!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谈;然而,我的叙述若是不真实了,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莫克蒂尔在那里过夜,我独自返回旅馆。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罗科焚风,这种风卷着沙子,虽在夜间仍然酷热,迷人眼睛,抽打双腿。突然,我归心似箭,几乎跑着回去。也许她已经醒来;也许她需要我吧?……没事儿;房间的窗户是黑的;她还在睡觉。我等着风势暂缓好开门;我悄无声息溜进黑洞洞的房间——这是什么声响?……听不出来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吗?……我点上灯……

    玛丝琳半坐在床上,一只瘦骨伶什的胳膊紧紧抓住床头栏杆,支撑着半起的身子;她的床单、双手、衬衣上全是血,面颊也弄脏了;眼睛圆睁,大得可怕;她的无声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脸上找一点地方,硬着头皮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凉水毛巾给她擦了额头和面颊。床头下有个硬东西硌着我的脚,我弯腰拾起,止是在巴黎时她要我递给她的小念珠,刚才从她的手中滚落了;我放到她张开的手里,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让念珠滚落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来抢救……她的手却拼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难道她以为我要离开她吗?她对我说:

    “噢!你总可以再等一等。”她见我要开口,立即又补充一句:

    “什么也不要对我讲,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里,可是她再次让它滚下去——我说什么?实际上她是撒手丢掉的。我在她身边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接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长枕上,半倚在我的肩头,任凭我拉着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过了一小时,她又坐起来,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衬衣,把绣花边的领子撕开了。她喘不上气儿——将近凌晨时分,又吐血了……

    我这段经历向你们讲完了,还能补充什么呢?——图吉尔特的法国人墓地不堪入目,一半已被黄沙吞没……我仅余的一点意志,全用来带她挣脱这凄凉的地方。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欢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距今不过三个月,却恍若十年了。

    米歇尔久久沉默,我们也一声不响,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失意感。唉!我们觉得米歇尔对我们讲了他的行为,就使它变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条斯理解释的过程中,我们无从反驳,未置一词,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参与其谋。他一直叙述完,声音也没有颤抖,语调动作无一表明他内心哀痛,想必他厚颜而骄矜,不肯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许他出于廉耻心,怕因自己流泪而引起我们的慨叹,还兴许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难以辨别骄傲、意志、冷酷与廉耻心,在他身上各占几分。

    过了一阵工夫,他又说道:

    “老实说,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轻;我时常感到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吧,我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我解脱了,可能如此;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我有了这种无处使用的自由,日子反倒更难过。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

    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了。我认为应当归咎于这里的气候;令人气馁的莫过于这种持久的晴空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瞧这些白石子,我把它们放在阴凉地儿,然后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直到起镇静作用的凉意散尽。于是我再换石子,把凉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凉。时间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把我从这里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毁损了,甚至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离开坎塔拉。有时我怕被我消除的东西会来报复。我希望从头做起,希望摆脱我余下的财产,瞧,这几面墙上还有盖几。我在这儿生活几乎一无所有。一个有一半法国血统的旅店老板给我准备点食品。一个孩子早晚给我送来,好得到几苏赏钱和一点亲昵;就是你们进来时吓跑的那个。他特别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却很温顺,像狗一样忠诚。她姐姐是乌莱德——纳伊山区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过客卖身。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我来此地头几周,有时允许她陪我过夜。然而一天早晨,她弟弟小阿里来这儿撞见了我们两个。那孩子极为恼火,一连五天没有露面。按说,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的;从前他谈起来,语气中没有表露一点难为情。这次难道他嫉妒了吗?——再说,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因为我既有些厌烦,又怕失去阿里,自从事发之后,就再也没有让那位姑娘留宿。她也不恼,但是每次遇见我,总是笑着打趣说,我喜爱那孩子胜过喜欢她,还说主要是那孩子把我拴在这里。也许她这话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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