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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节 文 / 普罗斯佩·梅里美

    在进入他选定做隐遁所的修道院以前,唐璜写了封信给唐娜特雷莎。他向她供认他的可耻的计划,把自己的一生和他的转变告诉她,请求她宽恕他,要她把他作为前车之鉴,尽力设法在悔过中使灵魂得救。他把这封信的内容给多米尼克会教士看过以后,就把信交给他。

    可怜的特雷莎在修道院的花园里等待相约的暗号等了好久;经过几小时难以形容的焦躁不安以后,看见天已快亮,她只好回到她的单人房间,心里感到无限痛苦。她把唐璜的不来归结为千种理由,可是全都不是事实。几天就这样过去了,她一点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没有托人带来片言只语来减轻她的失望。最后,那个神父同修道院的女院长商谈以后,获准同她见面,他把已经悔过的诱拐者的信转交给她。她读着信的时候,只见她额头上布满大滴的汗珠,脸色一会儿像火那样红,一会儿又像死人那么苍白。可是她仍然有勇气把信念完。于是多米尼克神父尽力对她描绘唐璜的忏悔,祝贺她逃脱了可怕的危险,如果不是上天进行明显的干预,这个危险正在等待着他们两个呢。可是,不论神父怎么劝说,唐娜特雷莎只是叫喊:“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可怜的姑娘发起高烧,医术和宗教对她都无济于事。她拒绝前者,对后者丝毫听不进去。几天以后她死了,临死时一再重复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唐璜穿起了见习修士的制服,表明他的转变是诚心诚意的。他对任何苦行,任何悔罪的处罚,都认为太轻;修道院的院长经常不得不命令他减轻对肉体的折磨。他告诉他无限制地折磨肉体要缩短他的生命,而事实上长期忍受轻度的苦行,比消灭生命一次结束全部悔罪的处罚,需要有更大的勇气。见习修士的期限届满以后,唐璜发了终身修行的誓言,取名为安布罗西奥修士,继续用他严峻的生活习惯和强烈的信心来感化整个修道院。他穿一件褐色粗呢袍子,底下贴身穿一件马鬃毛制的苦行服;一个狭窄的箱子,比他的身体还短一点,就是他的床。他吃的全部食物,就是在水里煮熟的蔬菜,只有在节日,由修道院院长特别下命令,他才同意吃面包,他夜里大多数时间醒着不眠,或者用来祈祷,两臂伸直成十字形;总之,他现在成为这个虔诚的集体的样板,就像在过去他是他同年龄的浪子们的典型一样。塞维利亚发生了传染病,这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能够把他的转变给他带来的新道德付诸实践。病人被收容在他创办的医院里;他照顾穷人,整天在他们的床边,劝告、鼓励、安慰他们。传染病十分危险,连死人都没有人愿意去埋葬,即使花钱雇人也雇不着。唐璜自告奋勇担任这项工作;他走进被人家抛弃的住宅,埋葬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这些尸首往往放在那里已经好几天。到处人们都祝福他;由于在这场可怕的流行病中,他从来不生病,有些轻信的人就说,天主又为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奇迹。

    唐璜,或者安布罗西奥修士,就这样在修道院里住了几年,他的生活只是一连串从不间断的敬神和苦行。过去的生活经常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可是他的悔恨已经由于他的转变使良心得到安定而有所减轻。

    有一天,中午过后,正是炎热炙人的时候,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遵照习惯在午睡休息,只有安布罗西奥修士一个人在花园里劳动;他光着脑袋,顶着太阳,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悔罪处罚之一。他弯着腰,拿着锄头,突然看见一个人的影子停在他的身边。他以为是一个修士下楼来到花园,就一面继续劳动一面念了一段《圣母经》来向他致敬。可是那人并没有回答。他对这个动也不动的人影觉得惊奇,就抬起眼睛,看见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披着一件拖地的斗篷,半边脸被一顶帽子遮住,帽子上饰着一根半黑半白的羽毛。这个汉子默默无言地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恶意的快活和极端的轻蔑。他们两人互相凝视了几分钟。最后,那个陌生人走上前一步,抬起帽子露出脸来,对唐璜说:

    “您认得我吗?”

    唐璜更加仔细地打量他,可是不认识他。

    “您还记得贝尔根——奥普——祖姆之围吗?”陌生人问,“您忘记了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吗?……”

    唐璜打了一个寒噤。陌生人冷酷地继续说:

    “一个绰号‘谦逊人’的兵士、他一枪打死了您的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亚,而其实枪口是瞄准您的,您忘记了吗?……‘谦逊人’就是我!我还有一个名字,唐璜,我叫做唐佩德罗-德-奥赫达;我是唐阿隆索-德-奥赫达的儿子,他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福丝塔-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我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的兄弟,她也被您杀死了。”

    “大哥,”唐璜跪在他的面前说,“我是一个满身罪孽的下贱人。为了赎我的罪我才穿上了这套制服,抛绝尘世,如果有什么法子使我获得您的宽恕,请您告诉我吧。只要您不诅咒我,任何残酷的处罚都不能使我害怕。”

    唐佩德罗苦笑起来。

    “丢下您的虚伪吧,德-马拉尼亚老爷;我绝不饶恕。至于我的诅咒,那是您自己招来的。可是我没有耐心等待这些诅咒产生效果。我带来了一些比诅咒更容易见效的东西。”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扔掉斗篷,露出他拿着两柄决斗用的长剑。他从剑鞘里拔出两柄剑身,插到地上。

    “挑选吧,唐璜,”他说,“人家说您是一个伟大的剑客,我也自命击剑的本领高强。看看您有多大本事吧。”

    唐璜划了一个十字,说:

    “大哥,您忘记我发过的誓言了。我再也不是您认识的唐璜了,我是安布罗西奥修士。”

    “好吧!安布罗西奥修士,您是我的仇人,不管您叫什么名字,我总恨您,我要在您身上报仇。”

    唐璜又在他面前跪下来。

    “如果您要的是我的生命,大哥,您就拿去吧。您爱怎样惩罚我就怎样惩罚我吧。”

    “虚伪的懦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如果我想把你当作一条疯狗那样杀死,我还费心把这些武器带来干什么?快点,选择你要哪一柄,保卫你自己的性命吧。”

    “我跟您再说一遍,大哥,我不能够决斗,可是我可以死。”“卑鄙!”唐佩德罗愤怒地叫喊,“人家告诉我你很有勇气。

    我看你只是一个下贱的胆小鬼!”

    “勇气?大哥!我请求天主给我勇气使我不致陷于绝望,如果没有天主的帮助,只要想起我的罪恶,就足够使我陷入绝望中了。再见吧,大哥;我走了,因为我看得很清楚我在这里惹您生气。只希望总有一天您会认为我的忏悔是真诚的,如同事实上它是真诚的一样!”

    他走了几步准备离开花园,这时候佩德罗抓住他的衣袖叫他停下。

    “不是您就是我,”他嚷道,”不能活着走出这座花园。在这两柄剑中您拿一柄,因为我宁愿下地狱也不相信您那些无病呻吟的话中的任何一句!”

    唐璜向他投以一个恳求的眼光,又迈步想走;可是唐佩德罗使劲抓着他,他揪住他的领口:

    “无耻的杀人犯,你以为你逃脱得了我的掌心吗?不!我要撕破你的虚伪的袍子,这袍子下面隐藏着魔鬼的有偶蹄的脚①,那时候,你也许有足够的勇气来同我决斗了。”——

    ①据传说,魔鬼的脚同某些反刍动物的脚一样,是偶蹄。

    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粗暴地把唐璜推到墙上。

    “佩德罗-德-奥赫达阁下,”唐璜喊道:“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杀死我,我不会同您决斗!”说完他抱着胳膊凝视着唐佩德罗,神情平静,虽然有点自负。

    “是的,我要杀死你,卑鄙的家伙!可是你既然是懦夫,首先我得按照懦夫那样对待你。”他给了他一下耳光,这是唐璜头一次受到的耳光。唐璜的脸马上变成绯红色。年青时代的傲慢和气愤重新进入了他的灵魂。他二话不说,抢过去抓住了其中一柄剑,唐佩德罗抓住了另外一柄,立刻作出防守姿势。两个人激烈地互相攻击,也以同样的激烈程度各自防守。唐佩德罗的剑插进唐璜的粗呢袍子,朝身体旁边滑过去,没有伤着他,而唐璜的剑却一直刺进对方的胸膛,深入到剑柄。唐佩德罗马上就断了气。唐璜看见敌手倒在他的脚下,立刻停下来带着痴呆的神气动也不动地瞧了他一会儿。慢慢地,他神志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新罪孽的严重性。他赶忙扑向死尸,用尽方法想使死尸复活。可是他见过太多的伤口,一瞥就肯定这是个致命伤。染满鲜血的剑就在他的脚下,似乎在呼唤他用来惩罚自己;可是,他很快就排斥了魔鬼的这个新的诱惑①向着院长奔去,慌慌张张地冲进了院长的房间。他跪倒在院长脚下,一边痛哭一边把这可怕的一幕告诉院长。起初院长不相信他的话;院长的第一个想法以为这是安布罗西奥修士强加给自己过于严重的苦行使他丧失了理智。可是唐璜的袍子和双手都沾满了鲜血,使他再也不能长时间怀疑这个可怕的现实。院长是一个富有机智的人。他马上明白这件丑事一旦在公众间传播,一定会反过来影响修道院。没有人亲眼目睹这场决斗,他设法全部隐瞒,甚至对修道院的人们也隐瞒。他命令唐璜跟着他,两个人一起把死尸抬到一间地下室,上了锁,拿掉了钥匙。然后他把唐璜关在房间里,自己出去通知市长——

    ①按照天主教教规,自杀是一个严重的罪行,死后灵魂直接落入地狱。

    人们也许觉得奇怪,唐佩德罗已经试过暗中杀害唐璜而没有成功,他竟然不想进行第二次暗杀,反而想用相同的武器进行决斗来除掉他的敌手,这是为什么?原来这是他的一个阴险的复仇计划。他听说唐璜的严峻的苦行,唐璜的圣洁名声传播得那么广泛,唐佩德罗深信如果他暗杀了唐璜,他会直接把他送到天堂。他希望能刺激唐璜,逼使唐璜决斗,把他在重大罪孽中杀死,使他同时失掉肉体和灵魂。我们已经看到这个恶毒的计划反而害了它的制造者。

    把事情平息下去并不困难。市长同修道院院长彼此商妥转移嫌疑。别的修道士以为死者同一个不知名的绅士决斗受伤,被抬到修道院里来,不久就在修道院里断了气。至于唐璜,我不必多费笔墨去描绘他的良心责备和他的后悔。他十分快活地完成院长给他的处罚。在他今后的整整一生中,他保存着他刺杀唐佩德罗的那柄剑,把它挂在床脚,每逢他见到这柄剑总要为唐佩德罗的灵魂,以及他的家里人的灵魂祈祷。为了抑制一下唐璜心内还残留着的那一点世俗的傲气,院长命令他每天早上去见修道院的厨师,让厨师打他一下耳光。被打之后,安布罗西奥修士从来不忘记还递上另一面脸颊,并且还向厨师道谢他这样侮辱他。他在修道院又生活了10年,他的悔罪苦行从来没有为青年时期的爱好有所反复而中断过。他死的时候被崇敬为圣人,连那些知道他早期荒唐生活的人也是这样崇敬他。临死时他要求给他一个恩典,就是把他埋葬在教堂的门槛下面,可以让每个人进来的时候把他踩在脚下。他还要求在他的坟上刻上这样的铭文:“这里长眠着曾在世上活过的最坏的人。”可是人们认为把他由于过分谦逊而口授的遗命全部执行,是不适当的。于是人们把他埋葬在他所建造的圣堂里面的主祭坛附近。不过人们也确实在他的遗体上面盖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他口授的铭文;可是人们加上一段,叙述他的转变,并且加以赞美。他创立的医院,尤其是埋葬他的圣堂,每天都有路经塞维利亚的旅客去访问。穆里略①把他的好几幅杰作拿来装饰这个圣堂。现在我们在苏尔特元帅②的画廊里欣赏到的名画:《浪子回家》和《杰里科③的圣水盘》,过去是装饰着唐璜创办的仁爱医院的墙壁的——

    ①穆里略(1617-1682):西班牙画家,生于塞维利亚,作品有宗教画和描绘现实生活的绘画。

    ②苏尔特(1769-1851),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将军,曾征服西班牙,所以西班牙的名画有的在他的酒廊里。

    ③杰里科是巴勒斯坦的城市,离耶路撒冷23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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