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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失控的审判 文 / 暗地妖娆

    〔未来牌:逆位的审判。

    “审判之日即将来临,作恶者必将受到审判,所有劫数都是逃不掉的,一味逃避只会加速这里的毁灭!”〕

    【1】

    潘小月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整日惶惶的。记得十多年前有人给她算命,讲她是福厚命薄,有得有失,财源滚滚却无福消受。于是她至今都与那算命的赌一口气,吃最好的食物,穿最贵的料子,用最好的东西,只心里总有根弦吊着。正是那根弦仿佛在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里下了咒,令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根弦如今已在她身上愈绷愈紧,快要勒得她肝胆俱裂!从前以为不会在意的事,拒绝产生的情愫,随着年纪的增长,皱纹渐起,竟一点一滴地积蓄起来,把她逐渐软化。斯蒂芬回来之后,总讲她美艳如昔,直至看到扎肉,才对她讲:“你变了,居然会相信这种骗子。”她苦笑:“你也曾骗过我,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每每抬头看墙上那张画,戴鬼面具的男子似乎都透过面具上那两只通红的火眼瞪住她,仿佛在斥责她的软弱:“潘小月,你越来越不像做大事的人了!”

    “小月,事情办妥了。”扎肉穿着一件狼皮袄走进来,拍掉满头满身的雪子,站在那里。

    “扎肉,”她指间的香烟已烧过半,一截松白如脑浆的烟灰落在鞋背上,“你对老乡可真下得去手。”

    “我只认钱,还有你。”

    她直觉背后有暖意,腰部被一对温柔的手轻轻环住,遂开始用力,雪子在拥抱里融成水珠,湿湿冷冷,直钻入她的夹袄里去。

    “我乏了,你也休息去吧。”她拿下握住她两只乳房的大手,手还是拿纱布绕着的,只没先前那么厚,十根手指又能灵活运作,将她伺候得欲仙欲死了。

    “这是啥玩意儿?”他果然一眼相中桌上那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且记得已不是头一次见过,从前也曾惊鸿一瞥间,便被她匆匆锁入抽屉里去。

    今次她果然又是一样的反应,忙将盒子拿起,放入抽屉,他竭力压抑住好奇心,径自走出去了。

    ※※※

    幽冥街的夜晚硬冷如铁,扎肉站在赌坊外头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见老章蹲在石圈墙底下抽烟,便上来跟他要过一支。老章侧一侧身,没有理他。

    “我说爷啊,您这些年也不容易哪。曾听人说,‘江湖第一神骗’章春富从前是宫里的御厨,做的菜能把玉皇大帝从龙椅上勾下来,果然现如今您都用在那地方了。嘿!嘿嘿!”

    面对扎肉的调侃,章春富也不动气,只指着自己那半张残脸,问道:“看见没?知道怎么来的吗?”

    扎肉摇摇头,掏出火柴,为他新点了一根烟。

    章春富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为自己提了些倾诉的勇气,方缓缓道:“不是让你看伤,是看这儿。”他指的是下巴上花白的胡楂,“若是能进宫做厨子,还能长出这个来?”

    扎肉登时语塞。

    “十四岁那年,我是跟着宫里出来的师傅学厨,未曾想有一日喝得半醉,单炒的时候油锅蹿火儿,被烧了半边脸,自此见火便有些心慌,再无力做这个了。迫不得已,才混了那见不得人的行当。”

    “那为什么……”

    “为什么又到这鬼地方,跟着那婆娘做这样的营生?”章春富冷笑一声,道,“原以为是永远拿不起那锅铲了,可世事难料啊……”

    “那个……咳咳!”扎肉嗓门儿有些发干,却还是问出一句,“听说您是为了一个女人才金盆洗手的,那女人莫非是……”

    “哼!若是潘小月,你还能在这儿跟我说话?”

    章春富出人意料地拍了一下扎肉的脑袋,道:“哎呀!你小子如今做的事情危险得很,我是一把年纪,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但你还有很长的命要活啊!”

    “爷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咱们做老千的,最懂得为自己铺后路,既要干这趟买卖,也自然有全身而退的算计。要不然,都不定死多少回了。”扎肉显然有些激动起来,在前辈眼皮底下手舞足蹈的。

    “小子啊,这一回,爷可没见你给自个儿留多少退路啊。”

    两人仿佛说中了彼此心事,都是一阵沉默,最后老章苦笑道:“做骗子的,其实谁都骗得过,除了自己。”

    “没错。”扎肉点点头,将匕首抵在老章腰后。

    “考虑清楚啦?”老章脸上纹丝不动。

    “清楚了。”

    他的回答清晰有力。

    ※※※

    前不久刚上演过分娩大戏的厅内仿佛还弥漫着孕妇产门内散发的异味,两个老千只凭手里的一根火柴探路,总算磕磕碰碰地摸到了那张布帘。老章打开铁门,谭丽珍一脸迷蒙地自梦中醒来,借着火柴的微光,她发现杜春晓竟一直非常清醒地坐在地上,左手捂着肚皮。

    “做……做什么?”

    她惶惶地坐起,看着老章。

    “从这里上去之后,千万别从后门走,要光明正大地自前门绕到赌场,在随便哪个台子上坐一坐,再晃出去。不要表现得惊慌失措,镇静一些,这是筹码,到那儿玩几把,免得里边的人起疑心。出去以后,埋头继续往西,沿东走一路都有潘小月的人守着,往西只要绕过五个麻烦的叫花子就可以了。还有,出去以后,宁可去荒郊野外的树林子里避着,冻死饿死,也别在哪个屯子里留宿,睡到一半准被麻袋套上又装回来了。我口袋里有两块打火石,在那儿生一堆火,轮流值夜,第二天一早就赶到火车站去,据我所知,最早一班车明早八点就到。”

    杜春晓在黑暗中听完老章一字一句的交代后,默默将谭丽珍扶起,出铁门时从老章衣袋里拿了那两块打火石。扎肉跟在后头,神色严峻。

    四人刚走出没几步,突然眼前变得煞亮,世界豁然开朗,吊灯的明黄色灯光将他们照得无可遁形。只不过情形有些变化,竟是老章拿匕首抵住扎肉的喉咙,杜春晓扶住谭丽珍,他们站在斯蒂芬与潘小月跟前,周围十来条壮汉,个个身上散发出叫花子的恶臭,刚刚黑暗中那气味就是这么来的。扎肉登时明白了为何老章要抢在他前头把所有的话一气讲完,容不得他插半句嘴。

    “老章,这些年你辛苦,如今也该到歇歇的时候了。幺蛾子出到这份儿上,可是一点不觉得对不起我?”

    潘小月说话的时候仍是笑吟吟的,一点儿不像动过气的样子。

    “潘老板,今儿算我章春富对不起您了,放这两个女人一条生路,要不然,休怪我伤你的心头肉。”

    潘小月忍不住笑出声来,半天才道:“老章,你可把我潘小月看扁了,真以为我会为一个臭男人要死要活?要杀便赶紧下手,反正你们今儿谁也跑不掉。”

    “何况扎肉和你是同伙,这出戏你们演得可不算高明。”斯蒂芬摆出一脸痛惜的表情,拆穿了两个老千的伎俩,“如果是你胁迫扎肉,刚刚进来的脚步声就不会那么分散。”

    老章脸上的肌肉终于开始颤动,抵在扎肉脖子上的匕首却未曾挪动过一寸,想来正在迅速盘算脱身之法。

    “也罢。”

    杜春晓突然出手,一把夺过老章的匕首,将刀锋抵住谭丽珍的肚子,笑道:“那这样呢?”

    刚刚还在得意的两个人果然脸色变了。

    “臭男人多一个少一个不打紧,钱没了可是头等大事呀!我若是当场把这装了金元宝的肚皮捅破,下场如何,两位可比我清楚吧。”刀锋已刺破谭丽珍绷紧的棉袄。

    “你敢!”潘小月已是咬牙切齿。

    “横竖都是死,我有什么不敢的?”

    这一次,轮到杜春晓满面笑意。

    “你们三个人可以走,把她留下就好。”斯蒂芬指了指谭丽珍。

    “成交。”

    杜春晓的允诺令谭丽珍万分不安,她撑大眼球,嘴唇哆嗦,意欲张口哀求,又觉得无用,于是只得以绝望应对绝望。

    ※※※

    四个人走出赌坊后门的时候,外头早已围了十来个叫花子,空气像是随时会炸裂。谭丽珍已有些神志不清,突然轻轻啜泣起来。潘小月与斯蒂芬始终步步紧逼,在刀锋一般的寒风里盯住原本已经叼在嘴里的猎物。

    “已经到外头了,把她推过来,你们就可以走了。”斯蒂芬一脸生意人的表情。

    “成啊。”她偏一偏头,“叫你的人都把裤子脱了。”

    “什么?!”

    “我说,脱裤子!连裤衩儿都脱!”

    谭丽珍觉出被她肚皮上的体温焐暖的刀锋已实实在在地贴在皮肤上了,刺痛感随之而来。

    “脱!都他妈给我脱!”潘小月只得下令。

    几个叫花子面面相觑一阵后,纷纷解开了系在腰间的草绳,利索地将裤子褪到脚踝,其中某几个还刻意对住潘小月。虽冷得两腿发颤,棉袄下摆还是有些蹊跷地撑起。潘小月竭力不去计较这些,只死死瞪着杜春晓,若是眼神真能杀人,那么对方早已肠穿肚烂而死。

    “我说了,只要把她留下,你们都可以走!难道听不懂我说什么?”斯蒂芬显然也剥掉了绅士外衣,眉心挤成一条深深的直线。

    杜春晓忽然笑了,她将谭丽珍抱得更紧了一些,道:“你不知道我跟骗子是老乡?又怎么会把发财的机会留给别人?”

    未等斯蒂芬反应,只远远听得一声长嘶,一架马车直奔四人而来,遂在他们身后停下。车上落下大把的稻草,稻草后头有人大喊:“赶紧上来!”

    扎肉忙上前将谭丽珍抱起,往车上一放,杜春晓也跟着一跃而上,那赶车人还在不停催促:“快!快呀!”

    那催促冷不防被犀利的枪声割断,几个叫花子急急想拉上裤头已来不及,唯斯蒂芬尚有能力举枪阻拦。那马听得枪声便愈加惊慌,突然扬起前蹄,车上的谭丽珍吓得尖声大叫。杜春晓紧紧护住她,扎肉此时也已上了车。

    “走了!”赶车人大吼。

    “不行!还有老章!”

    “快走,老章走不了了!”扎肉对赶车人大叫。

    说话间,斯蒂芬已向马车连开数枪,车身随惊马的颠簸险些侧翻,赶车人听到扎肉指示,猛一甩缰绳,马车遂冲了出去,只余老章中弹的身体匍匐在雪中,已穿好裤子的几个叫花子装模作样地追了几步,便不再往前去了。

    “可惜了,不过终要有人牺牲的吧。”

    杜春晓对赶车的夏冰道。

    “嗯,那位爷,是条汉子!”

    小刺儿用断腕狠狠拍了一下车板,表示敬畏。

    【2】

    这驾风风火火的马车并未冲破西口往外奔去,却是掉转头向东,在圣玛丽教堂前停住。五人下了车,却见吊桥早已高高挂起,他们隔着一条鸿沟。

    夏冰已急得出汗,只得对着杜春晓骂道:“事到如今你还逞强?!让你往西你非往东,如今可好了,这里的人绝对不会让咱们进去!”

    杜春晓转头对扎肉骂道:“这样的蠢人你还救他作甚?还有你,小刺儿!你都没手,连身子都站不起来,是怎么给他松的绑?!不如让他在那里被狼吃了!”

    “哈爷说过,小刺儿再废物,还得留个本事在身上,才不会被饿死,这本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怎么给夏哥松的绑,小刺儿不能说!”小刺儿答得倒是理直气壮。

    “唉唉唉!我说姑奶奶呀,这节骨眼上你就甭跟我卖这个乖了,把你关起来那会儿一听说男人被送黑狼谷喂狼了,急得跟什么似的。爷好不容易保你男人平安,你倒摆起谱来。”扎肉边说边将积雪往沟里踢,语气异常沉重,似乎还在为前辈的死难过。

    被抢白了一通之后,杜春晓只得忍住气道:“潘小月不是傻子,既知咱们逃跑的计划,必然也早在西街头上布了埋伏,若往那里跑就是送死,到时马车还没踏过界便被乱枪扫了,你都还做梦呢!”

    “那……咱们怎么进去呀?”刚刚在一旁作柔弱羔羊状的谭丽珍怯生生插了话,当下便切中所有人的心病。

    唯扎肉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扎肉还有一手逃生绝技!”

    “是什么?”夏冰推了推鼻上的眼镜,直觉十根手指都快被冻掉。

    “那便是移花接木大法!”扎肉边说边对住壕沟对面竖起的黑色桥背张牙舞爪一番,吹了三声口哨,遂口中念念有词。

    正念得唾沫横飞之时,只听得一声怪响,吊桥竟缓缓往沟道扑来,在夏冰、谭丽珍与小刺儿的瞠目结舌中“砰”地一声,重重落在他们脚边,对面的教堂大门亦随之开启。虽夜色茫茫,却仍能隐约看到里边的玫瑰小径与礼拜堂模糊的轮廓。

    “这……这……真是神了!”夏冰过桥的辰光还是一脸脑袋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的模样,直到看见桥那边一个高大的人影在冲他们不停地挥手,嘴里还叫着“阿巴”。

    扎肉吐了一下舌头,对夏冰道:“瞧,这就是爷法术的本源!”

    ※※※

    “你们不能待在这里,赶快出去。”

    面对这五位不速之客,庄士顿当即下了逐客令,且指着阿巴道:“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溜进这里的,希望天主宽恕她的罪。”

    “可是神父大人,当初是您请我们来办案的,我们才忍辱负重在赌坊埋伏,好不容易把案子查出点儿眉目来了,您又过河拆桥,要把我们赶出去。你问问天主,可有这样的道理?”杜春晓只得死皮赖脸道。

    “你们每一次来,这里都有血光之灾,我不希望再出现这样的事!”庄士顿心意已决。

    “来不及了啊,神父大人。”杜春晓迅速在礼拜堂内的坐台上摆出四张塔罗牌。

    过去牌:正位的星星。

    “从前是一派祥和,只可惜流星易逝,这里的安宁无非是个表象。”

    现状牌:逆位的愚者与正位的战车。

    “你看,装傻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圣玛丽教堂死了那么多孩子,必定有其内因。若再不找出真凶,恐怕恶魔的战车就要踏平这里的宁静!”

    未来牌:逆位的审判。

    “审判之日即将来临,作恶者必将受到审判,所有劫数都是逃不掉的,一味逃避只会加速这里的毁灭!”

    庄士顿动一动嘴唇,似要解释些什么,却听得外头谭丽珍歇斯底里的尖叫。众人跑出去一看,竟是阿巴正抓着谭丽珍的头发,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往外头拖去,夏冰与扎肉忙上前阻拦,可已来不及。谭丽珍“噌”地硬生生被拉出去三四尺远,于是叫得愈发用力,阿巴亦激动万分,嘴里“阿巴”唤个不停。虽时常清扫却仍在夜里积起的一层薄雪被搅得惊天动地,阿巴显然从力气到个头都比谭丽珍占便宜些,所以对方只得任凭她摆布,唯一的反抗方式便是尖叫。待夏冰将阿巴死死抱住时,被扎肉扶起推至一旁的谭丽珍已面容惨白,用发抖的食指指着阿巴喃喃道:“疯子……疯子……”

    杜春晓突然回头问庄士顿:“上一次阿巴发作,可是在钟楼上见着乔苏和费理伯的时候?”

    “尽快离开,否则我就通知潘小月来这里抓人。”庄士顿话毕,转身便往寝楼走去,众门徒跟在后头,杜春晓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道:“奇怪……那白化病的兔崽子呢?”

    “庄士顿!你他妈还是人吗?!成天拜神拜上帝,到头来真有几条人命要你救,你反而要杀人,你他妈这算什么慈悲?!全是狗屁!”扎肉在后头又吼又跳。

    庄士顿果然停驻,猛回头道:“人生而有罪,我们都需要在见天主之前先赎清自己的罪过,也许这就是你们赎罪的最好时机。而我的罪,自有时机去赎,只不是现在!”

    “你……你……”扎肉张口结舌,已不知讲什么好。

    阿巴还在“哇哇”扑腾,眼看夏冰细瘦的身子骨已压制不住她。

    此时小刺儿突然吹了一声口哨,大声道:“小玉儿!你倒是说句话呀!让你师父收留我们呀!人在做,天在看!小玉儿!”

    阿耳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小刺儿,流露出异样的温情眼神,有回忆、有畏惧、有无奈。那张如玉的清秀面孔瞬间沉浸在挣扎里,只得对庄士顿摆出祈求的姿态。

    “神父……暂时收留他们一晚,明早就送他们走。”

    “不行。”庄士顿斩钉截铁道。

    “我也请求让他们留下!”说话的竟是安德肋,他因紧张而将空气含在腮帮内侧,整张脸都撑起来了。

    “神父,也许救他们也是我们赎罪的一种形式,为什么不向脆弱之人施以援手?”雅格伯也振振有词。

    六个孩子将庄士顿团团围住,令他进退两难。

    “你们……”庄士顿举手欲打,然而手掌却硬生生冻结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转头对那几位不速之客道:“明天一早你们就得离开!”

    ※※※

    那一夜,失控的阿巴被绑在冰冷的暖炉管子上,这不讨好的活自然是扎肉做的,而谭丽珍亦是躲在杜春晓房内,抱着被子哭泣,哭了半晌后想是累了,便歪在铺上沉沉睡去,亦觉不出寒意。杜春晓却是睡不着的,只一味蹲在室外的走廊里抽烟,反正屋内是一样的冷,她唯有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夹衣。

    她的烦躁可想而知,尤其想起刚刚逃生用的马车竟还丢在教堂外头,于是更加不安起来,生怕过不了这个夜,他们一行人便已被潘小月的手下擒个正着了。忧心忡忡之际,只觉小腿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低了头看,竟是小刺儿。

    “姐姐。”小刺儿破天荒地轻声轻气,“跟小刺儿去看看兄弟吧!”

    “兄弟?”杜春晓愣了一下,遂笑道,“可是说小玉儿?你们是怎么认得的?”

    “不,是另一个兄弟。”阿耳斐自走廊另一头悄悄走来,手里举着半截蜡烛,豆大的火光只能照出他半张线条精致的脸。

    “我和小玉儿,还有天宝,从前都在五爷底下讨过饭,后来,五爷说天宝脑子不得劲儿,会把行人吓跑,就把他丢到黑狼谷喂狼,被这里的神父救了去。小玉儿因是个健全人,五爷想挖掉他的眼睛再让他去讨饭,我给天宝带了信儿,天宝便央求神父把小玉儿买过来了。虽然小刺儿跟小玉儿、天宝不是一路了,但还是兄弟!”小刺儿蜘蛛一般攀爬在地的身影竟也有些伟岸起来,双眸更是明亮如星。

    杜春晓蹲下身子,拍拍小刺儿的脑袋,道:“原来那天宝还是你俩的兄弟,那咱们就去见见。”

    于是两人便跟在阿耳斐后头,一径往钟楼去了。打开花房的门,借助弱微的烛光,总算看清里头的情形。还是铺天盖地的干花冷香,皮肤时不时与纸薄的叶瓣相互摩挲。还有某处混合着屎尿的腥臊,直往鼻孔里钻。杜春晓掩鼻欲往后躲,阿耳斐却偏往那臭气熏天的地方去。随后,杜春晓便看到一只巨大的鸟笼内,白鸟般的若望正蜷缩在那里,从鼻尖到下巴均深深埋进双膝,只露一对惊恐的眼,背上斑驳的伤痕层层叠叠,血红与惨白交相辉映,被黄光染成一种诡异的橙色。

    “这……这是为什么?”她转头问阿耳斐。

    “因为上一次我和天宝打架,之后他的失心疯又发作了,只好把他关在这里,这些干花能让他安静下来。”

    “天宝?天宝?”因好不容易见着老友,小刺儿叫得有些急切,无奈若望一动不动,保持先前的姿势,眼神还是空洞而慌张的。

    “天宝?若望?”杜春晓将手伸进笼内,在他裂缝的伤口内拿指甲轻轻刮了一下,若是正常人早该痛得惊跳起来,若望却始终还是那样缩作一团,宛若凝固的石膏像。

    “他怎么不知道痛?”杜春晓满面狐疑地怔了半晌,突然拿出刚刚要挟谭丽珍用的匕首,一刀一刀切割起笼子上扎枝条用的绳子来。所幸扎得不算牢固,很快,那笼子便被抽掉了几条树枝,足够将若望从里头弄出来。

    然而他还是不动。

    杜春晓深吸一口气,进到满地屎尿的笼内,强行将若望的头颅掰起,这才发现他正在啃咬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如此用心、用力,十根手指均被啃得光秃见肉,指尖皮肤都被口水泡皱了。

    “娘……”若望终于吐出手指,开了口。

    【3】

    庄士顿很少出门,所以走路异常地慢,从东街头走到西街头,不过五里路的脚程,他却举步维艰。手里捧着的木箱子也是冷冰冰的,尽管里边铺了干燥的报纸,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把箱子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用体温便能将它护得严严实实似的。一路上,他发现自己依旧未曾被幽冥街的人遗忘,摆面摊的朱阿三,经常施舍面粉给他的屠夫“彭一刀”,在暗巷边缘大声吐痰的苏珊娜……这些人与他一样不畏惧黑夜,只朱阿三已匆匆收了面摊,凑上前对他画了个十字,神色怆然道:“神父大人,赌坊像是出事儿啦,一群人追着马车跑,那车子像是往你那边去了,咱们都有点儿担心,正想过来瞧瞧。”

    “我好得很,有劳你上心。”庄士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神父大人,可有看见我妹子?”苏珊娜也凑上来问,“她可算回来了,可没几天就又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张了张嘴,想给她一个安定的信息,却又将话吞回肚子里去,只拍一拍她的肩,笑道:“愿主保佑你。”

    “神父大人,老板请我来带路的。”臭烘烘的叫花子亦挤上来,瞎了一只眼睛,头上胡乱压着一个破洞的皮帽子,那只健全的眼睛里渗出一丝乳白的黏液,教人不得不联想到他周身也许都已渗出那样恶心的液体。

    庄士顿跟在叫花子后头,步子似乎加快了许多。站在赌坊外头,他背上不由一阵发冷,因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它的正门,还是土垒墙,两层的建筑,屋檐下挂一排硕大的红灯笼,上书“财运亨通”四字,底下几堆叫花子在那里生了火,缩作一团打盹。

    “这里边的人,神父大人想必自己也认得,我就只领到这里了。”

    叫花子说罢,便往那屋檐底下一坐,与其他几个一道打起盹来,好似一直未离开过。

    进门之后,是另一番天地,扑鼻的薄荷香气抵得过在脑门上涂一盒万金油。庄士顿深吸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待要往里去,已有一位丰乳肥臀的女子,穿绷紧的桃色旗袍,头发用蔷薇花蕾挽住,上前笑吟吟地为他引路,略微洇开的口红里吐出几个字:“这边请,潘老板正等着呢。”

    见到潘小月的时候,庄士顿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捏住,无论再过多久,他只一见她便痛不欲生,这似乎已成定律。他深信,只要两人都活着,便是彼此的冤孽。如今她依然是乌发红唇,身板纤薄却有一股子倔强的精气神,使得她与“弱女子”有所区别,系在磨难中摔打出来的苍凉之美,被歹毒经历提炼出的精明干练。而他亦与年轻时候一样清隽、俊朗,那对细长的眼,那张扁平的唇,侧面看略有些平板的五官,干净细洁的黄皮肤,都是曾令她又爱又恨的见证。

    “那几个人还在你那里?”她开门见山,声音平平直直,没一丝波澜。

    “是又如何?早晚都是你手里的人命。”

    他放下箱子,打开,蔷薇枯涸的香气幽幽冒出。

    “可你还是收留了他们,这是要与我作对?”她俯下身,自箱中捞起一捧蔷薇,花蕾窸窸窣窣地从她手掌上滑落。

    他忽地出手,紧紧抓住她一只胳膊,咬牙道:“你这是与整个世界作对,再不放手,罪孽会更深!”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惊觉他头发竟已有些花白,原来爱与恨都是抵不住衰老的,于是眼圈便红起来,忍不住松了那一捧蔷薇,去抚他的脸。他却下意识地躲过,似避开蝮蛇的毒信。原来她在他心里眼里,早已是地狱恶煞,他却是与天主站在一道的,高贵、慈悲,只对恶煞残忍。

    “庄士顿神父,即便我罪孽深重,说到底,也是托您的福啊,伺候天主太久,您是贵人多忘事了吧?”

    “但是……我的罪孽不该报应在无辜的人身上!你放过他们,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有什么机会?有你履行承诺,把我娶过门的机会?当初咱们都走到那份儿上了,你居然干这个,你不就是要逃过我嘛!为了逃过我,你和其他女人结婚;为了逃过我,你把我送到这儿;为了逃过我,你他妈宁愿在那破教堂里待着,宁愿陪着看不见、摸不着的什么狗屁神!吕颂良,我潘小月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头了,你居然还有脸要逃过我?你逃得过么?你的良心逃得过么?就算我他妈现在是个没心没肺的恶人,那也是他妈你的罪过!你的罪过!”

    庄士顿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他的手心里发颤。她是那么地弱小,仿佛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将之压成齑粉,然而他却无法拥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两个人都是一样浑身腥臭,沾满了厄运与贪欲的残渣。

    他放掉她的胳膊,在胸口画一个十字,口中念道:“愿主保佑你。”

    “保佑?”她茫然抬头,看他站直的身子,显得高大,下颚处有一个浅浅的凹陷。她记起头一次见到他的辰光,便是仰视的,于是便错将其视为“神”,能左右命运,摆布人生。

    她心绪迷乱之际,他已转过身去。他总是比她要早一步清醒,她远远看着他奔忙的背影,她为他赴汤蹈火,见他踏入泥沼,她便也跟着踩入,孰料才刚刚将身子埋进去,他却已抽身而退,她只得在里头望着他,希冀他能拉她一把,无奈他留给她的依然是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

    她这一世,都活在他背影投射的阴暗里,不得超生。

    每每想到这一层,潘小月便要哀叹过往,从而又为自己的心脏多刻下一个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是恨意,痛楚且痛快。

    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颓然倒地,一只手复又插入那干花里。这些经过培育的植物“僵尸”给予她虚无的暖意,直触到底下一个方硬的物件,她将它捞出,竟是一只黄杨木雕的盒子,上头沾满了干花的粉色碎屑。

    她似被闪电击中,脑中一片空白,遂又悲从中来,对住那盒子一字一顿道:“吕——颂——良,你——等——着!”

    ※※※

    “年纪轻轻,生得又好,家里又是做绸缎生意的,还留洋念书。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是指腹为婚的,可算捞到便宜了!”

    每每街坊提及潘小月的婚事,便是用这一套说辞,好似开梳子店的便活该被看低了,与做丝绸生意的不可平起平坐,于是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祖上积德,才换得如今的好运道。这便是她在古江镇上最憋气的地方,仿佛她是因爹娘的英明才得以享福,若靠了自己便会潦倒终生一样。

    事实上,潘小月对那唤作吕颂良的未来夫婿并未有一丁半点的好印象,虽两人初见时一个八岁,一个五岁,吕家大太太倚在椅子店门口与她娘聊天儿,只给他们一人一包葱管糖,让他们一道外边玩去。他细眉细眼,身子骨尤其灵活,将长衫下摆一捞便在石板路上跳来蹦去,脚落在黑石板上便算输。她是大眼稀发,辫子扎不起来,只能嘴里含着葱管糖跟在后头,因腿太短,竟怎么也无法蹦过那些黑石板,于是他转过头来扮鬼脸笑她,她心里一急,便“哇”地哭起来。

    此后逢年过节,两家串门拜年,她都躲在娘身后不肯见他,直躲到十岁,他已是十三岁少年。她自客厅的纱织屏风后偷看过他一眼,仍是细细长长的眼,面目较童年时更干净了,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笑起来羞涩里有自信,剪极简单的平头,暴露完美的颅型。那个辰光,她仍是厌弃他的,只是这“厌弃”里却有些微妙的心跳,后头每每抱怨起来,都会面红耳赤,被丫头笑话说:“我看小姐是喜欢上人家了,不然何以嘴上天天挂着他?假装恨,心里却是爱得很哪!”

    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戏演过了,索性就安下心来,期待这命中注定的男人在鞭炮声里带着花轿来迎娶她过门。孰料花轿不曾等到,却等来他留学英伦的消息。吕太太隔三岔五便来安慰潘太太,讲是短则两年,长则五年便归,恰恰是小月出落得最水灵的辰光,嫁过去可是真真正正的佳偶天成。潘太太信了这话,两家照样你来我往,在似水流年中做最平常且最必须的交际。

    孰料年头一过便是六年。到第四年的辰光,潘太太已有些急了,便旁敲侧击与吕太太讲:“小月眼看也大了,再不出阁便要被笑老姑娘的。”吕太太亦是一脸为难,道:“已写了好几通信去,讲好了要回来的,快了,快了。你可先将嫁妆准备起来。”

    到第六年,潘太太准备的那几床丝棉被子拿出来晒了又晒,那“乘龙快婿”还是没有回归的迹象。潘老爷自然有些急,于是托人将彩礼拿去退,并叫了族长来要评理。吕老爷自知理亏,又写了信去,这才来一回信,内附一笔钱并一个地址,说是让新娘子去英伦。潘老爷暴怒,当下便扯住吕老爷的衣领子要拼命,关键时刻女儿站出来平平静静来了一句:“我去。”

    于是在爹娘与未来公婆的千嘱万托之下,她踏上漫漫长路,去到那陌生国度,只为找一个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之所以放不下他,皆因那对狐灵的眼生生儿将她魇住了。一踏入洋人地界,便有马车等在那里,神色肃穆的英国老头子来接的她,用生硬的中国话告诉她要去哪里,问她是否马上需要休息,口味偏甜还是偏咸。她确是已精疲力竭,辨别对方的中国话又特别吃力,只得一味点头应着。

    吕颂良住的房子与他在古江镇上的一般大,只多了些尖顶的耳房。马车踏行好一会儿才到门口,迎接她的是两位穿白色木耳边围裙与纯黑衫裙的女佣人。之所以识别得出,皆因她也会看《理智与情感》之类的四毫子小说。到了客厅坐下,手边便多了一杯红茶,啜了一口,竟是甜的,便有些不大受用,就将杯子放下,却见一妇人走出来,白色花边镶满长裙,领口系得比她的旗袍还高些,一串钻石项链裸在外边,褐色卷发仔仔细细围在脑后,露出曲成细碎发圈的鬓角。面孔生得不算漂亮,然而极富韵味,鼻翼与嘴角都是细薄的,面颊的毛孔粗大,且有点点雀斑。她面对传说中的“洋鬼子”,竟也不曾有一丝怯意,只觉得哪里被冒犯了,却又讲不清问题所在。

    那女子告诉她,自己是吕颂良的正妻,她供他吃穿,为他打点一切,在英伦有许多像她这样遗产多到无处花销的寡妇,仿佛丈夫死后才能享受真正的人生,如今她的未婚夫就是其享受的一部分。潘小月怔怔听完,虽然那番中国话灌进她耳朵里仍觉混沌,却还是一字一句钉在她心口上,令她初尝痛不欲生的感觉。

    “是我让颂良回信提议把你接过来的,你们中国人讲究三妻四妾,所以我不介意遵从这样的规矩,而且,可能会更好玩儿。”吕颂良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样讲时,眼里掠过一丝妖魅的浮光。

    她虽不曾经历过性事,却仍能捕捉到里头关乎情欲的蛛丝马迹,不由得恐惧起来。

    “你来了?”吕颂良自楼上走下,身上套着松薄的丝绸睡衣,印满金棕色的孔雀尾巴。

    她站起来直视他,一言不发,因知道自己做不成什么,然而又不愿将无能为力表现在面上,所以只得盯住他,想看出一个“交代”。

    他头发已留长,束在后头,显得愈发英俊,也不敢回视她,只垂着头走到她跟前,四目方才交汇。这一交汇,彼此竟都有些眼热,因探出了各自的爱情,有错失良缘的怅然。她在他那对狭长的眼里触到了无奈与欣喜,复杂然而清澈。

    随后,她便掴了他一掌,他没有躲,也不曾恼,五个雪白的印子在他面颊上慢慢泛出桃色。

    当晚,潘小月便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吕颂良的“家”,她知道那里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是住在他心里,最深处,最暗处,最见不得人处。她宁愿从此逃去那里,也不肯在光天化日里烧成灰烬。

    走出吕颂良所居庄园的路很长,古江镇的石板换成被艳阳和雨水轮替关照的黑泥之后,脚下又湿又软,走不到两里路,鞋底已经松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已是傍晚,她肚子已经叫唤,却不知该如何用兜里的便士买面包,脑中蹦出的洋文实在有限,她甚至已记不清要如何走到车站,那条通往古江镇的路就那样自动封闭了。

    此时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向她走来,脚上的皮鞋后跟垫着报纸,嘴里叼一根烟,表情很机灵,是她最怕的那一种机灵。于是她转过身去,妄想避开他的注意,然而耳边还是传来一记轻薄的口哨,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冲着她转圈,嘴里爆出一连串英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只得不停地摇头说“NO”。他觉出她的强硬与防备,于是耸耸肩,走过去了,离开时刻意狠狠撞了她臂膀一下,一直紧紧提在手里的箱子瞬时落地,所幸没有裂开。她正欲将它拾起,那年轻人已抢她一步拾起,她即刻紧张得心都快跳出胸腔,未曾想他却笑嘻嘻地将箱子递还到她手里。

    这一出人意料的友善举动,终于击碎了她最后的自尊防线,她突然蹲在地上号啕起来。年轻人被唬得不知所措,有个穿黑制服、戴着钢盔状帽子的人走过来,一把拎起年轻人的衣领,用手里的棍子不停打他的肚子。那年轻人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拿求助的眼神看她。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他带来了困扰,只得抹掉眼泪用手轻拍他的肩,表示友好,那警察看了他们半天,方才满面狐疑地放过他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潘小月一世都不愿想起的。她对着他摸了一下肚子,表示饿了,他似乎听懂了,做出一个点钱的动作,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从手绢包里拿出两个便士,又打开箱子,拿出一包香烟——黄慧如牌香烟。她在古江镇学会的唯一恶习就是这个,没有谁教她,只听闻黄慧如本系大家闺秀,因与一个下人有了私情,于是选择私奔,这样风月无边的故事总能牵动她的情怀,于是偷偷买了一包。抽第一根的感觉竟是绝望,没有造作的咳嗽,只是无谓地吞吐,最后肚子里只余一线对死亡的渴望。后来,她听闻英伦女子都会抽烟,那里甚至有专为女子制造的烟斗,细长的楠木烟斗,雕刻夜莺的图纹,她们都把香烟插在烟嘴上点燃,像举着一根笔直细长的马鞭。

    在一家名唤红石榴的餐馆内,年轻人与她分享了面包和热汤,还有黄慧如牌香烟。他似乎和这里的老板认识,还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夜里,他带她去了一间小旅馆,那儿很小,但不算脏,有洗脸盆和铺白色床单的床。她放下行李,坐在床上,他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她。这时她才想到去猜他的年纪,那么年轻,手指那么修长,和吕颂良的手指一样,而且指背上没有讨厌的黑毛。她这才意识到当晚必须付出的代价,那满脸雀斑的富有女子遂浮现在眼前,胸口于是变得堵堵的,想要有个人替她通一通。

    初夜在她的想象里,有某种任人宰割的残忍感,但实践中却发现它只是在一具木讷的肉体上压了一只兽,气喘吁吁,动作很大,有些歇斯底里,却没有把她生吞活剥了,所谓撕裂般的痛楚竟飘出她的感知范围之外。之后每天他们都做同样的事,他会想办法弄到火腿和面包,因为她身上的钱不多,偶尔还会遭他的白眼。这样过了几个月,某天她在街头游荡,恍惚间看见吕颂良与之擦肩,他脚步匆忙,瘦长的背影因灰色西服里缝了垫肩的缘故显得伟岸起来。他东张西望,却偏偏没有往她这里看。后来有个一直坐在巷口处卖玫瑰的女孩指手画脚地告诉她,这位看起来挺有钱的中国男子已经在这里晃一周了,问遍每一处旅馆,似乎是在找一个叫月的女人。她有些想笑,因她现在穿的是能被腹部撑开的大码长裙,戴着防风的绣花软帽,怀胎六月的肚皮高高鼓起,与初来乍到时的纯洁如百合的潘小月判若两人,他要能认出她才怪。

    那时她还不知道,两个月后,把她的肉体开发得极为全面的扒手汤姆会把她送进一间豪宅的地下室,那儿有喷了香水的床和丰盛的食物,以及血流成河的结局。被关进地下室的那一刻,她无限想念吕颂良的背影,那是在寻觅她踪迹的背影,她却白白错过。汤姆把她锁在地下室之后,就像当初见着他的时候一样吹了记轻飘的口哨,便离开了。接下来每天为她送餐的是“红石榴”的老板,一个面目世故、举止温柔的男子,他百般劝慰她。直到某一晚被送进来一位疑似快要生产的孕妇,她无法用蹩脚的英语与之交谈,何况那孕妇已痛得语无伦次,在两个钟头之后被餐厅老板抬出去了,随后她听得头顶灌下一记惨叫,之后便是婴儿嘹亮的哭声与零零落落的掌声。她猜想那只是个供某些富人取乐的小游戏,直到那生产之后的孕妇再也不知去向,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只得求那位叫斯蒂芬的老板告诉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斯蒂芬画了一张图给她,上面是一个舞台,以及正在分娩的女人,下面坐着观众。她问:“那她生完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斯蒂芬没有回答,只说:“你还是别问得太清楚比较好。”

    她瞬间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后来,一个叫乔安娜的女人开始接替斯蒂芬来为她送吃的,因为也是中国女子,她们便有了短暂的交流。乔安娜比她更年轻,有一对饱含疑惑的双眸。她原本打算在分娩之前请求她为自己将信寄回古江镇老家,孰料乔安娜能给她的恩惠却更多,她锉断了她的脚链,让她逃出生天。

    潘小月拿着乔安娜给她的路资,却没有回中国,只是叫了马车,回到那有钱寡妇的庄园,那天寡妇不在,接待她的是吕颂良。

    “你可有什么要讲的?我现在这个模样,可是拜你所赐。”

    她骄傲地挺起肚皮,他则张口结舌,与将她迎进屋内的那个老管家神情一致。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落下两行清泪,只叫她等一会儿,便疾速跑上楼去。下来的时候,他铰去了辫子,头发乱蓬蓬披在肩上,穿的还是黑绸长衫,在古江镇老家那一身。她依稀记得当年纱屏后头看到的,便是那样的装束,只如今他手里多一只轻便藤箱。

    “你当你这样子,我便会原谅你,让你娶我过门了?你把我潘小月看得太轻贱了!”

    话毕,她独自离去,让吕颂良一个人僵在原地。她不是不要他,只是如今已要不起他,只想让他彻底放弃找寻,才带着浑身污痕在他跟前坦白。孰料他是这样的反应,搞得她悲喜交加,险些想与他远走高飞。只是她明白,事情无从挽回,她没有脸将一个被无赖反复辗压过的身体再托付给他,那是尊严的底限。

    回古江镇的路很漫长,漫长到潘小月失去了回乡的信心,在逊克县便下了火车。记得哪本四毫子小说里讲过:“人要重新开始,就得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细细算来,古江镇与伦敦都已是另两段人生,她都想斩去不要了,重新开始,也许在这个地方比较合适,有她听得懂却讲不惯的方言,有洋人与中国人交错杂居,有她不熟悉的风土与世故人情,怎么想都是与过去断了根的世外桃源。

    所以当斯蒂芬来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正在大姨婆手里痛得死去活来,以为死神兀自降临,吓得连生产都忘记了,只瞪大双眼看着他,湿头发都糊在额头上。

    “没事儿,你继续。”斯蒂芬融霜化雪的微笑,在她心底汇成了一股邪恶的暗流。

    【4】

    幽冥街的曙光与别处一样,系自深蓝色的天空里渐渐睁开一条白线,那线愈来愈粗,有金红色的云层自线内流出,随后积雪在光线下晶莹透亮,张五麻子将装了一个大炉灶的车子匆匆推往菜市场门前,等待早起要吃煎饼果子的娃娃们光顾。可是今天,他却被早起出去倒粪篮的老婆扯住,死活不让他跨出家门半步。

    “刚见一大群人都往东街头赶,手里拿着刀棍,吓人呢这是。你今儿在家待一天,等知道出啥事儿了再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怎么活?”

    于是张五麻子忙卸了车,只走到前院口往门缝外头瞅。

    远远看见一群面相不善的汉子往圣玛丽教堂去了,手里不是提刀便是背着火药铳,似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张五麻子正纳闷呢,偏巧认出其中一个是平素常在他那里吃煎饼果子不给钱的痞子,对方人虽横一些,倒也不找麻烦,偶尔还唠个嗑,然而今天看起来却是严肃得很,一张脸绷得刀劈不进。

    张五麻子只得将门关紧,对着家里的婆娘长叹一声道:“恐怕,潘小月要血洗幽冥街啦!”

    ※※※

    这边杜春晓与夏冰一行六人正收拾行装,欲离开圣玛丽教堂,却见吊桥不曾放下,大门也是紧闭的,匍匐在地的小刺儿已自底边门缝内探到外头情况,惊叫道:“外头一群人围过来啦,都拿着枪呢!”

    他们只得退回到礼拜堂内,却见庄士顿的门徒都在那里吃东西,包括若望在内,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干硬的窝头,就一碗热米粥。庄士顿跪在祈祷台前,双手握住十字架珠链,正向高高挂起的耶稣像念念有词。门徒们没有人抬头看他,只顾着吃,仿佛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庄士顿,赶紧把吊桥放下来,让我们出去。潘小月已经带了人包围这儿了。”杜春晓说得又急又快,“不过,麻烦你能收留一下小刺儿,这事儿惹出来都是我的错,这孩子是无辜的。”

    庄士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如水,他缓缓起身,道:“小刺儿,饿了吧?”

    “饿!”小刺儿爽快回道。

    “来。”他招一招手,安德肋会意,从旁边的粥桶内又舀了一碗,并两个窝头,递到小刺儿嘴边,小刺儿咬住碗边呼噜呼噜喝起来。

    “你们饿不饿?饿的话可以吃东西。”庄士顿走到小刺儿跟前,低头抚了一下他的脑袋,眼中流露出的慈悲却叫人不寒而栗,“如果不吃的话,我怕以后你们都没机会吃了。”

    “这意思是看准了咱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也罢!”杜春晓大大咧咧地坐下,向安德肋要了一碗粥,笑道,“那就死前先混个饱,免得做饿死鬼!”

    “那不成!”腆着大肚子的谭丽珍尖叫起来,“我……我身上可是两条人命!你们……你们……要不然,我也留在这儿,我……我可以躲!把那娘们儿丢出去,反正她疯了!”

    谭丽珍指的是双手仍被扎肉用绳子反剪着的阿巴,其实阿巴折腾了半夜,已再无力气号叫暴跳,只歪着头,乖乖跟着他们。但谭丽珍还是将她视作虎狼,总是避她远远的。

    “都要死。”庄士顿的话让谭丽珍硬生生闭上嘴,因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都要死。”他凹陷的双颊里兜着病态的安宁,“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将没有活口。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最后一餐,只是委屈了这些孩子,不能吃上一顿好饭就去见天主。只能保证他们吃饱,这样身上才不会冷。等一下……”

    杜春晓及时用一记耳光阻止了庄士顿的死亡预言,她眉头紧皱道:“你这样的人也配叫上帝的仆人?良心早让狗吃了吧?大难当前不是想着如何逃脱,保护这些孩子的安全,竟是想着等死!怪道你这教堂里除了孤魂野鬼之外,就是这些跟孤魂野鬼只差了一口气的孩子!你不如现在就抹脖子去了,还干净些!哦……对了对了,你们有教规,还不能自尽,所以只能等人上门来取命!这个容易,等我吃饱了,便来抹你的脖子,等着!”

    话毕,她将匕首狠狠扎进木头桌面,继续低头吃粥。

    其他人反而倒停了,只看着她。

    一只粥碗猛地飞向庄士顿,自他右耳边呼啸而过,在忏悔室门上撞成一片碎花,乳白的粥液从庄士顿额上流下。

    “我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扔过粥碗的安德肋大叫,这是属于孩子的恐惧,面对劫难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最脆弱的愤懑表达不满,“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收留他们,我们就不用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歇斯底里的安德肋亦挨了一掌,竟系若望给他的。他苍白的嘴唇间已不再吐出“娘,我是天宝”这样的口头禅,说的竟是:“胆小鬼!有我在,你们都死不了!”

    大家这才发现,若望穿得异常整洁,昨日深夜沾了粪便的头发也已用冷水冲干净了,因气温极冷,发梢结起白霜,令他瞬间老成了五十岁,站在庄士顿身边,竟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

    “神父大人,你挖的那条沟就是为了抵挡外敌的吧?他们只有捆两把长梯才能架过界,进攻这里,如果我们抵御得当,也许能活得长久一些。”扎肉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正考虑自己的后路。

    “没错,但是这里的食物只能维持五六天,如果在这个时间内逃不出去,我们就只有饿死在里头。虽然因为下雪,不愁水源,不过潘小月会用别的办法让我们在里边活不下去。”

    不知为什么,庄士顿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杯隔夜的咖啡一样。

    “但是我相信会有办法多撑几天,她不过是统领了一条街,总有一些地盘是她管不到的。”夏冰亦燃起了斗志。

    浑身发抖的安德肋颤声道:“我……我们……什么武器都没有,怎……怎么撑?”

    “并非什么都没有。”庄士顿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所有人都隐约觉得,希望并非随着外头那些虎狼的围剿落荒而逃。

    ※※※

    身形最灵巧的多默搭梯攀上教堂大门一侧的围墙向外窥视,兴许是食物让他们精力变得旺盛了,他行动敏捷,在背上绑满枝条,把自己与光秃的柏树枝丫混在一起。每隔一刻钟,他便转身向底下站着的夏冰摆一个手势,左手伸一根手指就是一个人,右手若用拇指与食指环一个圈便是十,他最后左手举五,右手环圈,后来将左手又变化为六的形态,随后又换成了四。夏冰示意他下来,转回礼拜堂对杜春晓道:“一共六十个人,四十个在大门口守着,另二十个绕到后边去了。”

    此时已能听见外头隐隐约约的枪声,多默自告奋勇再次攀上树顶,刚刚够到能俯视外头的高度,只觉耳边一阵发麻,下意识地摸一下耳垂,已是湿滑一片,一手鲜红液体散发着温热的血腥味儿。

    隐约听得一个女人在大声咒骂,枪声遂戛然而止。

    多默神色茫然地转头往下看,只见夏冰在底下拼命挥手,示意他赶紧下来,多默害怕起来,血浆让他想尖叫,却又异常振奋,红色鼓励他继续登在巅峰,成为暂时的“上帝”。

    “多默!”庄士顿边喊边从礼拜堂跑出来,杜春晓和扎肉跟在后头,谭丽珍已不知躲去了哪里,再也不见,阿巴被松了绑,正兴冲冲把粗硬的玉米窝头往嘴里塞。

    庄士顿跑到大门下的石墙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对上边的孩子喊道:“别下来!待在上边更安全!”

    夏冰一脸诧异地望着庄士顿,庄士顿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转过头对杜春晓道:“跟我来。”

    这个时候,庄士顿周身散发某种罕见的领袖气质,杜春晓与扎肉互望了一眼,竟陡增了些信心。

    庄士顿引领他们来到钟楼的最后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仓库,很大很空旷,到处灰扑扑的,面粉的尘埃在空中飘浮,一个大瓦缸用木盖子盖住。扎肉难掩好奇心,打开看了,里头的米已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数袋玉米面粉静静躺在角落,对面有七八个小坛子。庄士顿打开其中一个坛子,里头盛有粘稠的明黄色液体。

    “这是灯油,可以点火,他们爬过梯的时候,我们用它来烧退他们。”

    “没用。”杜春晓拿手指在油缸边缘拈了一些,摩挲起来,“他们人多,这些油不够,再说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就算点了火把丢出去,也丢不远。”

    “那要怎么办?”

    杜春晓笑道:“确是有更好的办法,你那白花花的兔崽子肯定有些我们感兴趣的宝贝。”

    三人出来的辰光,夏冰正面色凝重地向他们走来,手里拎着一个草绳编起的网兜。

    “这……这是刚刚他们扔进来的。”

    网兜里,竟是老章的头颅,那半边残缺的脸血迹斑斑。

    【5】

    斯蒂芬已经不再暴躁了,他知道发脾气只会坏事,如果你要打倒敌人,就必须比对手更冷静,本事大的人从来不发脾气,这是他在上海的时候从一个叫杜月笙的大亨那里听来的。所以他宁愿在火炉旁等待最好的时机,然后拿不屑的眼神看潘小月。这个女人很快就要自取灭亡了,她不够狠毒,虽然那是有原因的,但感情总让人变得脆弱,对谁都一样。所以斯蒂芬只是尽可能地保持礼貌,尽管他现在只想掐断那个废物女人的脖子。

    梯子已经扎好两架,那些笨蛋正在争先恐后地往上走,梯子吃重之后发出惨叫,他们仍然在上头健步如飞,直至被教堂内飞出的第一个火球击倒。跑在最前头的几个纷纷掉落在那道壕沟里,他们不停往外攀爬,却很快地整个身子沉入裂开的冰面。原来那并不是土沟,只是被冰封住的深水潭,遇热量与重压之后便露出狰狞的原形,他们头顶的梯子也熊熊燃烧。

    “多扎几架,距离分开,前后都要搭,我就不信进不去。”潘小月的指挥让斯蒂芬哑然失笑,但他没有阻止。

    于是更多的叫花子掉进了冰洞,在坚硬的冰壳底下挣扎扑腾不了几下便不再动弹。潘小月恨得手指甲都快掐破掌心,每每抬头看攀在石墙上的几个少年,他们亢奋而阴郁的脸在镶满红砖的边缘若隐若现,她便怎么也无法平定心绪,做正确的部署。

    ※※※

    “奇怪,凭这些人手,潘小月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强攻进来,为什么都没做?那婆娘看起来没那么笨哪!”

    面对外头那一片掉落冰窟窿的惨叫声,扎肉终于吐露了他的疑惑。在他看来,潘小月如果再搭上几个梯子,用枪射下在墙顶的孩子,一切就结束了。可是庄士顿的命令却是:“让他们待在上边!”除了时醒时梦的若望,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墙顶等待天主召唤,手里拿着火折子和一挂用淋油的麻布包缠的木片。这些少年如有神助,每一块燃烧的木片都击中要害,虽然丢不远,却总能确保让那些穷凶极恶的叫花子抵达对岸之前就掉进深渊。

    “因为她有顾虑。”杜春晓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多默和安德肋,他们如今成了真金实银的“守护天使”,保卫圣玛丽教堂不受恶人侵袭。

    “顾虑什么?”

    “男人呗!”她冷不防往扎肉肚子上出了一拳,笑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做了那么多日夫妻,早够得上海枯石烂了,她哪里舍得冲进来一枪把你崩了?”

    “她舍不得,那洋鬼子呢?他总舍得吧?而且这家伙一肚的鬼点子。”相形潘小月,扎肉果然还是更怕斯蒂芬。

    “那洋鬼子也有舍不得的东西。”

    “是什么?”

    “我。”杜春晓指间猩红的烟头闪闪发亮,映照她忧愁的眉宇,“我的死。”

    “你的死?”

    “他舍不得我那么早死,所以要再多折磨两天才会动手,我只要多活一天,就是他的乐趣。”

    “嗯,这洋鬼子够狠哪!”扎肉长叹一声,抬手勾住她的脖子,两人此刻更像是一对好兄弟,“恐怕,当初爱得也狠吧?”

    她冷笑,又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这次用了真力,他五官瞬时挤作一团。

    ※※※

    攻城不利,潘小月自然不让她的手下好过,她命他们在壕沟对面架起火炉,颇有安营扎寨的意思,这意味着这些人要在圣玛丽教堂外头过夜。朱阿三被叫出来准备面条,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只得在那里煮水下面,中间一个叫花子过来,恶狠狠地在他手里拍了两个大洋,似乎是想让他多些干劲儿。朱阿三于是提了提劲儿,不停用一双长筷搅动在热气腾腾的铁锅内翻滚的面条。

    此时,朱阿三断想不到有一只“黑蜘蛛”已悄悄爬到他脚下,趁他转身擀面之际,顺着火烫的炉子往上攀,然后将咬在嘴里的一包东西丢入。那“黑蜘蛛”跑得极快,它选布防人数最少的地方,自叫花子们的腿边潜行,爬下壕沟,越过冰洞,再攀上冻硬的泥沟壁过岸,随后迅速潜到圣玛丽教堂门下,在看起来连一条胳膊都塞不进去的窄缝前,它的身片竟突然缩小缩薄,轻松地钻过缝,成功消失在大门后头。

    “成啦?”杜春晓正蹲守在大门边等着那“黑蜘蛛”。

    “杜姐姐,我小刺儿办事,您放心!”

    小刺儿断手上绑着两只铁钩爪子,上头满是湿泥。

    “好样的!”杜春晓摸一摸小刺儿的头顶,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就看那兔崽子的东西灵不灵了!”

    她口中的“东西”如今已纷纷自潘小月爪牙吃的面汤吸进肚里去了。

    “你给他们下的什么药?”

    “下的这个。”若望手里捧着一把紫色干花,足有半米来高,细碎的紫花瓣在枝尖聚成一串,宛若风信子,却比风信子更稀散一些。

    “这个唤作紫花高乌头,系东北与俄罗斯地界上的特产,它的紫色色素里头有种叫乌头碱的东西,既能镇痛,也可以要人性命,只看用量多寡。”若望将紫花抱在胸前,将它视作某个珍贵的物件。

    扎肉却不由倒退半步,结巴道:“难……难道……乔苏也是吃了这个死的?”

    “看症状,像是心脏病突发而死,吃乌头碱倒确是有那样的功效,不过她当时嘴里出了血,舌头竟是破的。”杜春晓突然兴起,亦往墙根下多默爬过的树上攀去。

    “你干什么?”在一旁做“火焰弹”的夏冰见了,忙喊道。

    “看看药性!”说毕,她已上了墙头,还将一条腿骑在大墙外侧。只见外头已火光一片,数个取暖的火炉子正熊熊燃烧,每一个旁边都围着人,正大口吞嚼碗里的羊肉面,身上挂着的火药铳背在后头。不远处停着数辆马车,其中一辆大的尤其触目,两匹烈马鼻子里正喷着大团白雾,车身长方,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想是罪魁祸首就在里头。

    ※※※

    “这个女人疯了?居然还敢探出头来!”

    帘子挑开了一点儿,露出潘小月幽怨的脸。

    “你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她从墙上打下来。”斯蒂芬用一把银晃晃的锉钳整平了自己左手上的五个指甲。

    潘小月未搭理他的话,复又愤愤瞪了一眼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手下。他们吃得热火朝天,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有些人甚至吐着舌头就地而坐。突然间其中一个狠拍自己的心口,最后竟一头栽倒在地,口中流出一串白沫。随后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怎……怎么回事?”她到底忍不住了,一跳跃下马车,恰逢一个面容惨白的叫花子翻着白眼倒在她脚边。她蹲下测了一下对方耳下的脉搏,只觉其疾速痉挛一阵之后便恢复平静。那些尚未吃面的叫花子纷纷摔了手里的碗,将朱阿三绑到潘小月面前,道:“就是这王八羔子下的毒!”

    朱阿三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得一个劲儿摆手磕头,叨念“冤枉”。

    潘小月亦不听他解释,抬手便在朱阿三脑壳上轰了一枪,对方便这样顶着开了血洞的脑袋见了阎王。

    “还有几个人没吃?”她问身边一个背着火药铳的叫花子。

    “没……没几个人了!最多五六个吧!”那叫花子亦是又惊又急,抬眼望见墙头上看好戏的杜春晓,忙道,“奶奶的!定是那婊子使的坏!我去一枪把她打下来!”

    “不用!”她按住叫花子的枪杆,淡淡吐出三个字,“回去吧。”

    于是余下的人马只得将没了气的尸体,及正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病人各自搬上几辆马车,仓皇而去。

    “啧啧……”斯蒂芬摊开十指,仔细端详了精心修饰过的指甲盖,遂慢条斯理道,“这可真是老话里说的‘一败涂地’啊,整一队的人马,居然还斗不过教堂里几个娃娃。潘小月……”

    “闭嘴!”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前方,身上没有一块肉是柔软的,仿佛已将自己冻成冰块。

    “所以说,女人很难办成什么大事儿,只不过抓几个人,把祸害除了,到了你那儿,居然也成了麻烦。真不知道我走了之后,这赌坊是怎么维持到今天的。”斯蒂芬偏不闭嘴,在他眼里,她如今已是一名愚不可及的怨妇,一钱不值。

    “我叫你闭嘴!你听见没?!”她猛地将刚刚毙过朱阿三的手枪抵在斯蒂芬的太阳穴上。他脸上的皮肤都能感触到她急促而愤怒的呼吸,那只银白色的手枪小巧玲珑,柄上镶着一圈珍珠。

    “女人就是女人,连手枪都像首饰,能办成事儿可就怪了。”

    潘小月的表情狠得像是能一口将他吞下。

    斯蒂芬好似仍觉得这刺激不够,继续道:“你现在开枪,就能把所谓的前世恩怨给了了,可这一世的却还待在那破教堂里对你百般嘲笑。所以,想清楚一些,要先了哪一桩好。再说……圣玛丽教堂的大门很快就会开了,你不想进去?”

    过了半晌,吐息渐趋平静,她才缓缓将枪口转开,将那支被戏称为“首饰”的手枪装回她的手袋,遂继续直视前方,先前的失态举动似乎只是一场梦。

    【6】

    圣玛丽教堂内有种悲怨与喜悦交杂的复杂气氛,他们作困兽之斗的成果尽管显著,但要从里头成功出逃,恐怕仍属天方夜谭。杜春晓清楚得很,恐怕吊桥只要一放下,潘小月的人便会从暗处涌入,将这里的一切撕成碎片。结束战斗的孩子们纷纷回到礼拜堂内,庄士顿为他们准备了寒酸却足量的晚餐,竟是白米饭配咸菜。

    夏冰悄悄对杜春晓道:“奇怪,雅格伯下身残疾,犹达又在生病,他们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

    杜春晓遂眼中掠过一缕凄色,回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问的好。我们都罪孽深重,今儿还害死了无辜的面摊老板,接下来不定还会害死哪一个。”

    “我的手……”多默的头颅已用纱布缠了厚厚一圈,那只受伤的耳尖仍在不停渗出血丝,他拿着汤勺的右臂直直垂下,久久未曾提起伸向饭碗,只神色惶惶地叨念,“我的手……”

    扎肉忙上前抬起多默的手臂,多默当下疼得冷汗直冒,扎肉转头对庄士顿道:“给我一片夹板,这小子胳膊断了,竟还不知道。”

    这顿饭于是吃得愈发沉重,庄士顿几乎粒米未进,只跪在祷告台前,那片银色的小十字架快要戳穿他的手掌。

    “我们……可以睡觉吗?”

    犹达弱小的声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啊,可以睡觉吗?曾经是极简单的一件事,在这样的特殊处境里做起来,竟也成为奢侈。

    “让孩子们都去睡觉,我们来守夜就成了。”扎肉向庄士顿提议,庄士顿怔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

    “小刺儿不用睡觉,小刺儿要跟杜姐姐和扎肉哥一起守夜,听扎肉哥讲当年怎么把大将军盗来的慈禧墓里的夜明珠骗到手的故事!”小刺儿兴冲冲地举起手。

    “别胡说!你扎肉哥那哪是骗?那叫劫富济贫!懂不懂?”扎肉忙弯腰拍了一下小刺儿的后脑壳。

    “懂!扎肉哥是劫富济贫!”小刺儿急忙改口。

    看着阿耳斐与多默他们去往寝室的背影,夏冰心底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意,因想到再过不了多久,这些短暂的幸福都极有可能被毁灭。

    夜幕还是一如既往地降临在圣玛丽教堂,更难得的是当晚月光如水,洒在曾经布满血色的钟楼上、礼拜堂的尖顶,乃至葬过太多孤魂的墓地。

    墓地里果真有鬼魅自地狱底层爬出。那鬼踏着缓慢轻巧的步子来到大门边,解开滑轮上的缆绳,一寸一寸吃力且小心地将绳放松。它清楚,绳子一旦放到尽头,滑轮启动,便会发出“咯咯”的可疑动静,那是鬼门关开启的声音,会让教堂内的每一个人警惕。

    绳子在鬼手中沉沉移过,拴住吊桥的粗铁链仿佛被机关唤醒,亦发出慵懒的声调,随后逐渐清晰,在它耳边奏响了危险而愉悦的凯歌。虽然推动滑轮要些力气,它还是咬紧牙关继续,抬头怨恨地瞪了一眼月光,月光太亮,什么秘密都被暴露了,它只得祈求能早些结束。

    终于听得门外闷闷的一声响,想是吊桥总算轰然倒下,那鬼松一口气,遂又沿着玫瑰小径奔跑,隐到暗处去了。

    那一声轰响,亦将守在礼拜堂后方的杜春晓自沉思中惊醒,她当下神色凛然,喃喃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圣玛丽教堂被火光照亮的时候,庄士顿与杜春晓、扎肉他们已站在门前不远处,大门洞开,潘小月与斯蒂芬在一众举着火把的壮汉簇拥下,终于踏入了圣玛丽教堂。

    “哟,这儿待客倒也隆重,那么多人来迎我们。”潘小月身披狐皮大袄,将原本娇俏的气质衬得雍容华贵。

    “怎……怎么样?!我就说……我就说!”

    谭丽珍一面尖叫一面冲出来,看见那熊熊火光便又缩到扎肉后头躲着,嘴里还不停咕哝:“早说了让你们去跟潘老板求个情,也就没事儿了。你们偏要……你们偏要……这下可当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扎肉转过头结结实实抽了她一嘴巴,她这才不再言语。

    “乔安娜,这一回你又输了。”斯蒂芬语调悠然,缓缓摘下鹿皮手套,搓了搓双手,仿佛已准备要大干一场。

    杜春晓冷笑回道:“可见咱们俩到底是老夫老妻,竟都学会了互相暗算那一招。我下药暗算你的人,你在我这儿安插内鬼,倒也算公平。”

    “内鬼?”

    夏冰一脸错愕,这时小刺儿悄悄钻到他脚边,拎了拎他的裤管,道:“我那几个兄弟咋办?要不要我通知他们想办法躲去别的地儿?”

    “哪儿也躲不了了,甭做梦。”潘小月一对眼睛紧紧盯住小刺儿,好似已猜到让她险些全军覆没的人便是这小兔崽子。

    “乔安娜,你错了。”斯蒂芬吸了吸鼻子,看对手的眼神宛若扫过几头待宰羔羊,“你暗算的不是我的人,是潘老板的。如果说我曾经有人,那个人也是你。”

    “你现在有另一个人了,就在我们中间,放下了吊桥,打开了大门,把我们其他人置于死地。”她嘴角挂了一抹苦笑。

    “是谁?”扎肉回过头来,试图看清每个站在自己那一方的成员。他们神色各异,但最多的是认命式的绝望。

    “她不是会算嘛,可以让她算算。”斯蒂芬走上前,单膝下跪,在雕有浮纹的石板上铺了一块褐色手帕,抬头对杜春晓道,“乔安娜,你露两手的时候到了。”

    杜春晓缓缓下蹲,在手绢上摆出四张牌,火光将其面色照得绯红。

    过去牌:逆位的高塔。

    “这个人,原本也是受过许多苦,有供许多人践踏的命运。”

    现状牌:正位的国王,逆位的力量。

    “是你放下吊桥,开的大门吧?”杜春晓转过头来,指住扎肉。

    “什么?我?!”扎肉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拿错愕的表情看他。

    “不,是你后边那位。”

    杜春晓指的,是一直躲在扎肉身后的谭丽珍。

    “如果说,我们这里还有谁能够有资格和潘小月谈条件,躲过教堂血洗之劫的,就只有你了,谭小姐。因为你是咱们里边最弱的,所以也是最强的,有人罩着。”她盯住手帕上那张力量牌里须毛龇张的怒狮,缓缓道,“你产期将近,正是赌坊下一场豪赌的重注,他们怎可能就此把你弄死在这里?我们这些人里头,唯独你被杀的可能性最小,即便要死,亦会等到赌局结束之后,把你像处理废品那样处理掉。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一人两命,即便知道最后孩子生下来亦是活不长的,可你自己的命更重要,所以才背叛了我们。是这样吧?”

    再看谭丽珍,她已一扫先前的畏缩,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谭丽珍这一世都倒霉,总是别人负我,难得我负人家一次,又怎么啦?!总不能像你们这些傻子似的,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吧!”

    话毕,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一径往潘小月那里走,还未走近她,眉心却突然跳出一个血洞。她仰面倒地前,还拿一对惊讶的眼死死瞪着赌坊老板手里那把造型精致的枪。

    “有些人,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会死得更早。”潘小月摇头叹息,双眸依旧是两个深不见底的冰渊。

    对面那一排“待宰羔羊”中,唯独杜春晓没有半点儿惊讶,仿佛已经预见到叛徒的下场,她翻开最后一张未来牌——正位的隐者。

    “谭丽珍不是叛徒,她是临时起意。”她抬头看着斯蒂芬,眼神冷冷的,“倘若不是里通外和,她又怎知放下吊桥,打开大门的最佳时机?必是潘老板带了人在外头候着的时候,她才能配合得当。只是,这里隔着壕沟,往来根本不通,谭丽珍又是如何被劝降叛变,替你们开了门的呢?必定有人捎了信儿给她,说服她这样做,并承诺会饶她一死。而这个人……应该是能自由往来于教堂与外界之间,自己还得因为某种原因而无法启动铰链放下吊桥,所以必须得让谭丽珍来做,而此人则负责麻痹我们,于是自告奋勇来看守大门,以便她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敌人引渡过来。是这样吧,小刺儿?”

    小刺儿蜘蛛一般往杜春晓身边爬来,被扎肉一脚踩住腰部,动弹不得。

    “我当时就奇怪,为什么你说不用睡觉,要求和我们一起守夜,而且守的正是这里的大门。只要换一个人去守,谭丽珍拖着那么笨重的身子,必定会被发现,可偏偏是你守的,而你正是先前刚刚溜出圣玛丽教堂,给潘老板的人下药的。你既可以出去下药,便也可以替斯蒂芬带信儿回来,说服谭丽珍开门。因为你没有手,又不能站立起来,即便站起,最多不过拿牙齿咬断不够粗的绳结,就像上回救夏冰那样。只可惜你牙再硬,也咬不断铁铰链,所以非请手脚健全的人帮忙不可。小刺儿,你煞费苦心出卖我们,是为了什么?”

    小刺儿此刻已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刺儿知道错啦!可那个洋鬼子说我娘没死,可以让我见着我娘!”

    “兔崽子!他何时跟你说的?”扎肉不由松开踏在小刺儿身上的脚,孰料小刺儿却没有爬向潘小月的阵营,仍匍在地上啜泣。

    “小刺儿……小刺儿刚爬出来,就被那洋鬼子逮住了!”小刺儿抽抽噎噎道,“他……他没杀小刺儿,只是告诉小刺儿,说小刺儿的娘姓陈,叫翠莲。如果小刺儿想回到娘身边,就得听他的话!”

    “你个傻小子,那是被唬了!”扎肉不由大叫。

    “不是被唬的!”小刺儿猛抬头对扎肉道,“哈爷从前也跟小刺儿提过,说小刺儿的娘叫陈翠莲,生下我就不要我了,把我卖给他的。所以我才……”

    “如此说来,小刺儿也是在赌坊里产下的孩子?”杜春晓将牌收起,把隐者举过头顶,质问斯蒂芬。

    斯蒂芬笑道:“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们今天一个都逃不掉……”

    第二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自鸣得意,小刺儿终于永远地躺下,头顶一个血洞正汩汩流出脑髓,两只断腕还伸向扎肉,像是在求助。

    “这逃不过的人里头,还包括你。”

    潘小月边讲边将冒烟的枪口对准了斯蒂芬。

    与此同时,仰躺在地上的谭丽珍亦正用一对死灰的眼瞪着斯蒂芬,脑后流出一摊染成粉色的脑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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