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札克和《人间喜剧》 文 / 叶灵凤

    巴尔札克和《人间喜剧》

    我很喜欢读巴尔札克的传记。虽然他的那一枝笔几乎是没有第二个人能

    够比得上的，但他在当时那个法国不公平的社会里所过的生活，却和我们现

    在许多人所过的差不多。

    巴尔札克的写作时间，总是在深夜至黎明之间。他发狂一样的赶着写，

    披着道袍似的大睡衣，喝着苦涩的浓咖啡，头上缠着冷毛巾，东西也忘记吃，

    就这么不停的赶着写。他这么紧张的工作，不仅是因了创作的冲动，同时也

    为了印刷所在催稿，又有债主在等着他用作品去换钱来还债。有时直写到天

    已经亮了，还未能写完他要写的东西，往往要放下百叶窗遮住黎明的阳光，

    在油灯下继续写下去，仍当它是黑夜一样，使得自己可以写得安心一点。

    他虽然这么拚命的写，作品的销路也不错，而且声誉也很好，但是他的

    经济情形始终弄不好，老是生活在拮据困难，濒于破产，债主登门坐索的窘

    况下。他的小说里有许多描写借债和躲债的苦况，写得非常精彩，这都是根

    据他自己这样的亲身经验写成的。

    每一个作家在写作上都有自己的愿望，或大或小。但是巴尔札克的写作

    愿望却与一般作家不同，他的野心真大得惊人，因为他在作品中要反映的竞

    不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一部分，而是想反映整个时代，用万花筒的办法将他

    的时代各方面五花八门的反映出来。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便定下了《人间

    喜剧》的写作计划。这部作品要由一百多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人物特写

    来构成。

    由于生活上所受的磨折，巴尔札克的寿命活得不很长，只活了五十二岁。

    在他去世时，他的这个空前的伟大写作计划距离完成还很远，但他写下的长

    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已经有六十多种，这都是要构成他的《人间喜剧》的一

    部分。不过，虽然尚未完成，大革命后的整个法国社会，已经生动如实的出

    现在他的笔下了。

    巴尔札克写得很快。但他在执笔动手写作之前，搜集资料要花费很多的

    时间，有些背景还要实地去观察，事前还要读许多纵横有关的参考书。写好

    之后还喜欢修改，有时全篇已经付排，他在印刷所送来的校样上改了又改，

    改得连自己也看不清楚了，他往往会全部涂去，重新另写一遍。当他拟好了

    《人间喜剧》的写作计划，同出版家签订合同时，出版家曾在合同上要他答

    应一个附带条件，如果校样时修改太多了，便要他担负改版的费用。结果巴

    尔札克所预支的一万五千法郎版税，在原稿排成后竟要贴补五千多法郎给印

    刷所。他的经济情形就始终是这样的一团糟。

    《人间喜剧》得名的由来，是由于但丁的《神曲》这题名的暗示。巴尔

    札克想给自己的小说题一个总名，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恰当的，因为他的计

    划是要描写一个时代，这时代的各种面貌，并且要加以分析和批判。后来偶

    然有一位友人从意大利旅行回来，谈起意大利文学和但丁的《神曲》，巴尔

    札克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题名。但丁的《神的喜剧》（《神曲》的原

    名如此）既是描写天堂和地狱的，那么，他的描写现世的小说，自然可以题

    作《人间喜剧》了。巴尔札克对于这个题名很喜欢，自己还写了一篇序文来

    加以解释。

    他的《人间喜剧》写作计划，预定将他所要描写的人物，分成数组，分

    为私生活、外省生活、巴黎生活等等，有些以小孩和青年男女为主题，有些

    则写乡下人外省人，有些则写糜烂的巴黎人生活。此外还有军事生活、政治

    生活及哲学研究部门，后者是分析那些决定社会上各种形态人物的性格的根

    本因素。最后他还要写《社会生活的病理学》、《改善十九世纪的哲学和政

    治的对话》等等——而这一切并非论文，乃是用小说体裁用人物来构成的——

    巴尔札克要将整个法国社会包括在他的《人间喜剧》里。

    依据巴尔札克拟定的计划，他的《人间喜剧》将由一百四十四部作品构

    成，预定出场的人物在四千以上。他虽然不曾完成这件空前的大创作，但他

    已经写下了六十多部，创造的人物典型也在二千名以上——仅是这一点，已

    经值得我们佩服了。在法兰西文学流派上，承继巴尔札克伟大传统的乃是左

    拉。他的《卢贡?玛尔加家族》的写作计划，便是直接得自《人间喜剧》的

    启示。